最先破门的是值夜的两名守卫,其一为三机营左军四营副将姚望启,拔刀在手,只听噌的一声,那门闩已分为两段,那姚望启瞥见贼影,身形一纵便要跃身跟去,被陈澜从身后按住,大声道:“事出蹊跷,不可紧追,恐中调虎离山之计,快去保护二位大人!看有无要物丢失!”
姚望启方才罢休,回头即垂首抱拳,要向陈澜请罪,话未出口,陈澜一手罩住姚望启双手,姚抬头,陈澜并不言语,摆头示意他速去吴、卫二人房中查看。
眨眼间,褚学泉已至屋内,未着外衣及鞋履,身后几名守卫亦是仅着单衣,几人皆提刀在手,想来已有人去吴、卫二人处。姚望启自知失责,行至褚学泉身前时,低头抱拳,大声请罪,褚学泉垂眸盯着他,厉声道:“多嘴!速去查看!” 姚望启喊了声“是”,方才带几人出门。
褚学泉回头,只听陈澜柔声解劝安慰宋妈,宋妈一介妇人,何曾见过这等惊险之事,只吓得魂不附体,已怔了多时了,陈澜去握她手,反被她甩开,连声喊道:“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褚见状,侧首示意身后几人,部属会意,皆悄声放刀入鞘,退出门外。宋妈嚷得厉害,陈澜无法,只得哄宋妈自个儿歇息将养,宋妈却陡然安静下来,问话不答,目瞪痴呆,落下两行泪来,口边津液流出也不知觉,一时反将陈澜吓得不轻,忙去摸她脉门。
褚学泉上前几步道:“驿中大小官员及家眷平日皆宿馆中,想来定有诊病抓药的先生,不若请过来瞧瞧。”陈澜连忙应了,门外守卫得令而去。
此际驿馆之内,十几名守卫兵分几路,带领差役,灯笼火把,各执器械,遍处搜查,一时人声嘈杂,议论不休。
吴敬伦被人搀着,披衣蹒跚而来,廊中未及点灯,只见黑压压的人影立在陈澜房外,仆从将灯凑前一照,除了一干守卫,那站着被人服侍穿衣系带的,不是卫述缙又是哪个?
吴敬伦问道:“卫大人既已至此,何不进屋?”卫述缙低头整理袖口,道:“内有女眷,恐多不便。”吴敬伦方才记起,仆从亦开始伺候他穿衣,吴道:“陈大人千虑一失,出来公干,还带女仆出来伺候,今后不知有多少麻烦呢。”
下人引大夫上楼来,正要入屋,却见宋妈裹褥被陈澜与褚学泉搀着出门,陈澜向吴、卫二人点头示意,将宋妈与大夫安置别间,招呼了驿丞夫人代为照看,方才恭敬引吴、卫入屋落座,又唤仆役掌灯、预备炭烛茶水等物,褚学泉回屋穿戴齐整,复才进屋。
吴敬伦于屋中央对联前落座,卫述缙不与他同座,反以手掩鼻至屋内四角及窗边皆上下打量一番,又至书案前落座,信手翻看各类文书信件,褚学泉则站立不动。
吴敬伦道:“褚大人救人心切,不顾死生,黑夜之间焉能一战成功,你一片忠心,此乃无心之过,不必如此,快些落座吧。”
褚学泉道:“此贼方才未能拿获,恐别生枝叶,卷土重来,几位大人若再有闪失,褚某万死不足以谢罪。”遂不坐,陈澜见状,方才于吴身旁就坐。
卫述缙连着咳嗽了几声,陈澜知道北地冬春时节尘沙涨天,今夜朔风凛凛,尘沙入户,恐时久易积沙于室,起身至窗下,见木插销年久失修,现已损坏,怪不得让那贼入户,现下窗叶俱损,风吹的窗叶吱呀响,陈澜望向窗外,目光忽地一顿,复又移开,回首吩咐仆役唤驿卒上来封窗。
卫述缙向后靠在椅上,目视屋内,道:“陈大人夜寝还有点灯的习惯?”陈澜笑道:“非也,乃此贼行刺前所点。”吴敬伦闻言,环顾四周,见一截短烛立于四足香几上,周遭落满蜡油,想来已有多时,驿馆每间屋内屉中俱备此物,以防住客不时之需。
吴敬伦惊讶道:“当真?”陈澜道:“那贼从窗偷入,将我惊醒,似在屋中走了几步,翻箱倒柜找蜡烛点上,才向床前来,我在帐里瞧见外头亮起来,心里也惊着了。”
卫述缙笑道:“怪哉,这世间真有明灯点烛再行刺杀之人么?”陈澜说笑道:“据说夜行之人眼力非凡,能暗中视物,兴许此贼学艺不精,须得点灯方能视物呢?”
吴、卫、陈三人笑了一阵,卫述缙忽然道:“恐非那人行刺陈大人,而是鹤叔你‘开门揖盗’罢。”吴敬伦经此一言,亦想通其中疑点,却道:“陈大人一人之言不可信,方才那女仆乃陈大人亲近之人,所言亦不可信,但若屋中烛火彻夜未灭,巡夜守卫于院中必能瞧见,唤来一问便知。”
陈澜听了,心道吴大人果真是装糊涂的翘楚,却闻褚学泉开口道:“褚某观床前打斗痕迹明显,此贼若为盗物,为何要近身?”
卫述缙翻阅驿站过往书信,头也不抬,道:“兴许那贼所盗之物,就在陈大人身上呢。”陈澜笑道:“卫大人此言差矣,若真如此,陈某不是‘开门揖盗’,而是‘对面审贼’,天底下哪有明灯点烛坐等贼来把东西偷走的,我若提前晓得有人来偷,焉能将其放走?必得来个瓮中捉鳖。”
这头陈澜落了话,门外姚望启便至褚学泉身前,正要附耳禀报,褚学泉却侧首厉声道:“几位大人都在这儿,我何曾教过你这样的规矩!“
那姚望启愣了一下,便大声道:“马继胜、江传武二人外出**,事发时正往驿馆回,见驿内灯火通明,知有事发生,恐受军罚,诈称已觉有贼潜入,夜巡歹人方归,被属下当场揭穿。”
原来这日一行人至顺陵驿,当地官吏、豪绅为卫、陈几人在玉元亭边设席,其余侍卫皆于驿馆内招待吃食,叫了几个乡妓作陪,他人虽平日胡闹惯了,却都晓得此时玩笑不得,皆戒酒远色,偏马继胜一见个油木梳、红裙粉面的东西,便如蚂蝗见血,如何肯开交?与妓小香兰言来语去,各自有意,二人借机于茅厕脱衣解带,**毕,又约定晚间,众人皆睡时家中等候。
到了晚上,马继胜贿赂江传武,要他商定夜巡值班人次时高抬贵手,叫江传武看出不对。起初,江传武劝马继胜收敛,反被马继胜三言两语勾起色心,又听同僚说起吴、卫二人晚间携妓归房之事,淫心顿起,二人便趁夜巡交班之时直奔小香兰家中,本想趁下回交班前赶回,便无人能发觉二人未回通铺间就寝一事。
褚学泉冷声道:“若有通敌之疑,审问便是,若无此嫌,呼名不应,召之不到,沉迷女色,擅离职守,军法处置,何以要来问我?”姚望启领命而去。
陈澜心知此贼能摸入屋中,只怕周遭布了眼线,不然何以知道他居于此间,眼线若非驿站中人,就在队伍当中,姚望启本打算顾及褚学泉的颜面,褚学泉此番正是表明自己无有阴私。离京还未一日便出此事,摆明京城不太平,若此番大张旗鼓,动静大了于谁都无益。
陈澜能想到,旁人又岂能不知,吴敬伦道:“白天驿站来往公干的官员、打杂的差役多如牛毛,方圆几里多有村里男人过来临时做活儿的,都是今个儿来、明个儿走、后个儿又来的,真要翻个底朝天,恐要长久耽误下去。”
“那贼今夜未曾得手,想来还有后招,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只要他们贼心不死,这一路总有逮着的时候。”
陈、褚二人正要顺这台阶下,却听卫述缙道:“光咱们在这儿担惊受累,算个什么事儿呢?要我说,今夜他们搅得咱们睡不着,咱们也得让他们睡不着才是。”几人看他,只见他已将纸堆丢手,闲坐案边,食指轻叩案面。
陈澜见吴、褚二人不作声,斟酌再三,道:“夜半惊动方圆几里县官、百姓,大肆抓捕审问,驿务、农务因此停摆,恐有劳民伤财之嫌。再有,不知那伙歹人是否还有后手,若打草惊蛇,恐其同伙做困兽之斗,今夜此处防备空虚,更有其他公干的大人及家眷,如何能全身而退?”
卫述缙笑道:“鹤叔,如今怎得这般畏首畏尾,到底是京城的风水养人。”陈澜笑道:“不敢,不敢,不过吃了几日的沙子,晓得各位大人的苦罢了。”
卫述缙轻笑一声,道:“卫某知道,如今人心不比从前,别说褚大人手下的人管不住自个儿,就是咱们个个也都留着后路呢,只是怕稍不留神,头顶乌纱帽没了,便这也怕、那也怕。可这京城周边不太平,你我只能是竭尽心力,哪怕断了自个儿后路,不然,若是圣上出了差错,是谁之过?”一语中三人把柄,更扣这么大顶帽子下来,谁担得起?谁又敢说个不是?
这头侍卫得了命令,出门传令,驿中又是一阵嘈杂,马蹄声阵阵远去,哀哭之声不绝,吴敬伦打圆场道:“说来说去,还是无法解释此贼点烛之举,莫非他此行非是行盗、亦非行刺?”陈澜笑道:“若非他少长了一张嘴,或许如此。我与他交手多时,也未听他喊过一句冤。”
卫述缙问:“既是明灯点烛交过手,陈大人可曾见过此贼真容么?”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看向陈澜,陈澜道:“那贼蒙着面孔,我欲揭他面纱,终究不得。”
褚学泉问:“那贼功夫比大人如何?”陈澜笑了一下,似是不屑,道:“奇技淫巧,胜在路数诡异而矣,压他一头,绰绰有余。”
说话间,卫述缙唤来一名侍卫,耳语片刻,那侍卫得令出门,陈澜知那侍卫定是去套宋妈的话,并不惊慌,低头抿茶。
忽听外头一声尖叫,便有人嚎哭,屋内众人起身,只见姚望启入门禀道:“陕西巡抚范大人之母秦氏与伺候的丫鬟遇害,二人尸陈茅厕,方才上下搜查,他家仆役见主母不在房中,奔至驿站厅堂报信,属下遣人随他家仆役执灯去寻,方晓得主母遇害,此刻正在院中喊冤。”
这头吴、陈、褚三人对了眼色,原来这范襄垣年前刚升任陕西巡抚,乃家中独子,上头止有两个姐姐,范襄垣在外做官多年,与渔阳县老家七十余岁老母二十三年未曾相见,前阵子才递了折子说要接秦氏过去团聚,圣上感其诚心,体恤臣下,特下旨令直隶巡抚祖新成与直隶布政使赵椽印赠资斧,遣派仆役,护至西安。
那头卫述缙起身,背手从案后行至案前,对三人笑道:“原来既非‘开门揖盗’,也非‘对面审贼’,而是‘家贼难防’。”又转向陈澜道:“看来,陈大人揭不了的面纱,有人替你揭了。”说罢一笑出门去,剩下三人相互猜疑。
吴敬伦幽声道:“褚大人手下人里头可算干净么?”褚学泉道:“凶手若真是身边之人,除了我这一干弟兄并几位车夫,驿管上下几十号人皆有嫌疑,褚某定认真盘问,请吴大人放心。”
吴敬伦示意仆从搀扶起身,道:“旁人倒不足为惧,左不过多死我们几个文官,只怕你们三机营里真出了内鬼,在京中可直达圣听,便危险了。”说罢看了陈澜一眼,也出门而去,剩下陈澜和褚学泉。
褚学泉出声道:“褚某有一言,不吐不快。”陈澜道:“但说无妨。”褚学泉问:“那贼真如陈大人方才所说,蒙着面孔,难以辨认吗?”陈澜笑道:“千真万确。”
却见褚学泉盯着陈澜,并无离去之意,陈澜道:“褚大人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褚学泉却道:“褚某观大人举杯姿势有异,应是同那贼交手时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