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缘一愣,不知虞星连为何要提到阿鲛。两年前她在星盘里看到了一切,当然也包括阿鲛过去。
“你有什么资格提阿鲛?”陆雪缘恶狠狠看着虞星连,“阿鲛已经不在了,是你和九婴害了她。”
“你以为阿鲛最恨的人是九婴吗?你错了,她最恨的是鲛妃,是龙鼎,是那个在一众公主里见色起意、对她一见倾心的贾镇江!”
虞星连说:“陆雪缘,我告诉你什么叫讨厌,你若真的厌恶我,就该像龙鲛对待贾镇江那般,绝不是如今这副样子!”
陆雪缘怒吼:“虞星连!!”
虞星连嗤笑一声:“既然要走,为何不承认,其实你也爱过我。”
缅因之战时,她在星盘里看到了三百年前的仙京——
那时的她名为陆骊,已经拜凤凰神女为师,后于渡劫中一举夺魁,并受邀参加神魔大会,三轮比赛下来,成功盖过景王殿下的风头,被封为香炉神君。
罗文殿负责按照法力与招式技能等综合实力,给参赛选手分配住处,陆骊、秦熄还有虞星连,三人稳居前三,实力相当,被安排在仙徒居小住。那时龙鲛已经被封为水神殿下了,有了明确的官位,参与渡劫和神魔大会只是操练而已,龙鲛时常粘着哥哥景王,又赶上和离后心情烦闷,无人诉说,因此与陆骊渐渐熟络。
有一日,龙鲛带着陆骊,俩人偷偷溜进罗文殿。
陆骊凡人出身,对神界法规还存有畏惧之心,战战兢兢靠在龙鲛身后,“殿下,我们这样会被处罚的!”
“有本官在,你怕什么?我可是水神殿下!”龙鲛公主拉着陆骊,将书架上一本册子丢给她,“我来给你看,我写的控诉文书。”
龙鲛过于出众,对于她的和亲大事,龙鼎和鲛妃十分用心。
经过精挑细选,龙鲛被龙鼎许配给神官贾镇江,这是她的第一场联姻。
龙鲛道:“其实我看得出,大哥很喜欢你,你对大哥也有好感,两厢情悦实数难得,要抓住哦。”
陆骊干咳掩饰:“殿下,您折煞下官了,他可是景王啊。”
“你如今是香炉神君,又是凤凰神女的徒弟,位分不低于他,自信点好不好?”龙鲛说,“不仅是大哥,就连他那个庶出的蛟龙表叔,也对你有意思。”
“殿下说笑了,虞星连喜欢的是星师嬴煞的女儿,跟我只是同僚而已。”
“切,这话你自己信吗?”龙鲛说,“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我告诉你,本官有火眼睛睛,他就是喜欢你。”
陆骊陪笑:“......”
龙鲛拉着陆骊的手,“我就惨了。我爹娘就这样把我卖了!你知道吗,年幼时,我也心心念念将自己的元阴留给未来夫婿,从不与男子相处,直到那日殿前大选,我见到贾镇江的第一眼,就有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我去告诉母妃,请求她终止这场和亲。而母妃却因贾家在神界的位份不低,强迫我出嫁!整个仙京这么大,无人懂我,他们只会说我不懂事。”
陆骊有些不解:“那殿下当初为何要嫁?如果殿下不愿意,这种事情也无法勉强吧?”
“是我的懦弱,我无能。我没有本事为自己寻得一位知冷暖的夫君。所有人都和我说,龙鲛公主冰雪聪明,又漂亮,又是帝君的女儿,天下的好男儿定会俯首称臣,而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没有人爱我,没有人懂我。”
龙鲛眼角垂泪,信步穿梭于一排排书架,“贾镇江娶我,是为了家族的荣光,为了对九五之尊的帝君攀龙附凤,他在母妃夫帝面前装出一副痴情种子的模样,私下里辱骂我轻视我,却在旁人面前惺惺作态。”
“而母妃呢?只信他的一面之词,对我也越发失去耐心,我若执意反抗,母妃就会哭天喊地,哭诉自己作为龙鼎的天妃有多么不易,骂我是白眼狼,喂不熟的狗,控诉我能拥有这么强悍的法力,全系鲛族溶解的所有法器,砸了无数天材地宝,堆砌在我身上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若不嫁给贾镇江,不给贾镇江生个孩子,就是对不起鲛族,愧对列祖列宗。”
“每次她这般控诉,我便无话可说,因为我的一切都是鲛族给的,也是父帝的恩赐,我就算在厌恶,也只能忍,忍上一千年,一万年,可是陆骊,你知道跟不爱的人同床共枕,被他亲吻是多么反胃的一件事,直至我休夫、和离,但每每我噩梦中醒来,都能想起那段恶心的经历,我真的好想自由自在地去爱一个人,哪怕被他伤害,为他死了,我也甘愿!既然龙家的女儿生来就没有自由,那我宁愿为爱而死,也不要跟不爱的人生同衾死同穴!!”
原来龙鲛只顾着心疼母妃和鲛族,勉强妥协,忍受这场和亲。却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三界悠悠之口中,那个离经叛道风流放荡的女神官,也奠定了她的一世悲剧。
陆骊不忍听下去,内心翻江倒海的恶心,强忍着不将如此龌龊的联姻与龙鲛公主连在一起。
和离后,龙鲛把自己多么恶心的经历编写成册,混入罗文殿的藏书阁。
结果被龙鼎和鲛妃发现了,被关在诛心剑阁三年。
从那以后,阿鲛开始到处下凡勾搭男人。哪怕这男人是个人渣都不要紧,只要对方可以懂她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这时,魔域北部的夜空出现一群明亮的灯盏,宛如点点星辰。
陆雪缘的轮椅转出去,她接住了一盏孔明灯。
今夜是元宵节,魔域北部凄凉,没有节味,而彼时的仙京一定大不相同。
想到此刻秦熄在众神仙亲友的欢庆中度过,她心里又欢喜又酸涩,还有些微堵。可这难道不是她所期盼的吗?
秦熄是她心里唯一的夫君,只要秦熄过的好,不管他爱不爱她,她都开心。
灯上有个纸条,看到纸条。
“秦熄......”
她突然捂嘴哭了,将纸条小心翼翼折好,放进贴身中衣的口袋。
随即掏出血红曼珠沙华放进池水里,鲜血般的花语瞬间显形:【别离】。
只有离别,禁情去哪了……难道?
将血红曼珠沙华拿出来,仔细一看,竟发现这居然是半支花,另外一半,是假的。
少女泣不成声,眼神无比坚定:“我要去阴山。”我要站起来。
此时,虞星连寻着她,也跑了出来。他问:“雪缘,你爱过我吗?”
她说:“滚。”
他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她说:“是。”
他问:“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她说:“是。”
见其哭得这般伤心,走到她面前,双手按住轮椅扶手,就这样跪了下来。
陆雪缘一愣:“你这是做什么,起来!”
“雪缘,我求你了。”虞星连道,“如果你想去阴山,我陪你一起去,虽然你法力高强,可如今这样子,肯定会不方便,让我来照顾你吧。雪缘,我求你,别离开我......”
“呵呵,大名鼎鼎的魔宗师,是在求我么?”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伴随着密密麻麻的痛,陆雪缘冷笑一声,猛地攥紧他的衣领,含怨含恨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刻,简直咬牙切齿:“我当初是怎么求你的,你还记得吗?我的腿废了,我被你绑在榻上,拼命哀求你救救我,你可有过一点点,怜悯我吗?!”
即便知道他是被星盘操控,知道是嬴煞的恶魂作祟,虞星连无非是一把刀,甚至他走火入魔,成为魔宗师,这一切都跟她脱不了干系,可是懂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那么多人被虞星连间接害死,伤害是真真实实的,就算她能原谅,却不能代替被他害死的生灵原谅。
“雪缘,我是混蛋!”虞星连疯了似的,抓起陆雪缘的手,就抽在自己脸上:“你打我啊,雪缘,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想弥补,好不好,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放开我,你放手!”陆雪缘哭得很累,连抽他的力气都没有,手腕在他的掌中挣扎,“你以为这样有用吗?”
“雪缘!你冷静听我说。”虞星连将她按在轮椅上,亵裤单薄,膝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血。
他的眼睛湿润了,哀求声带着哭腔,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你体内有我的蛟龙血,你身上的烙印,我已无法帮你清理掉……你能忍两年,以后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你能忍下去吗?你隐姓埋名两年,可知道三界的境况?你在缅因战场上刺杀景王,三界无人不知,世人怎么说你,神界又是怎么写你?那群乌合之众,将你称为卖主求荣的女魔头,一旦入世被发现,你就像一只落入虎群的兔子,会被他们扒得体无完肤!”
手中孔明灯坠地。
听着他的话,一种难耐的心瘾从血液中蔓延全身,陆雪缘瞳孔涣散,魂识碎得一塌糊涂,本能地向旁边倾倒,被猛地扶住。
这一刻,她的身体不由自己。
虞星连将少女接在怀里,他知道,她体内的蛟龙血犯了!
趁着她四肢无力,虞星连将少女抱起,口中哀求不断,“雪缘,我会放你走的,以后你想去找秦熄,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我求你,从了我这一次好不好,雪缘,我求求你了,最后一次!”
她想推开他,双臂却没有力气,咬紧后槽牙:“你想都别想!”
“我不想你痛苦,这两年来,你的痛苦我都能看到。”他垂首,想亲吻她,被她歪头避开。
蛟龙血发作时,肩膀的黑蛟图腾异常滚烫,冒出丝丝魔息,从灵魂深处直达四肢百骸,再到皮肉之间,反复折磨着她。
太痛苦了,被放在炕上的一瞬间,她掣出蝴蝶刀,用尖刃对着自己,往身上割。
苍白的皮肉被割出两道血痕,很深很深。
“雪缘!”虞星连堪堪松手,恍惚道:“好,我不碰你……”
陆雪缘双眼布满血丝,用沾了血的刀对着他:“你再近我一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
深夜寅时,月色全无,没有星星。北部处于魔域风口,四季严冬,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茅草屋里的炭火逐渐烧完了。
虞星连猛地打起寒颤,蜷缩在冷似铁的衾褥里瑟瑟发抖,即使将全身包裹,身体也好似针扎一般痛。窗棂处映出一片干枯的树枝,屋外的松柏被吹得东倒西歪,落下簌簌白雪,极夜透着绝望的凄凉,犹如从寒霜中生出的怨灵,使这刺骨之寒深入骨髓,寒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
“雪缘,雪缘......”他蓦然睁眼,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竟这样醒了?
下意识摸了一下炕边,空空的,什么也没摸到,但是炕上却多出了一床被褥,一个枕头。而被窝里,除了一丁点温热,还有指尖残留着暧昧的余韵,以及淡淡的少女香。
“雪缘,雪缘,雪缘!”
虞星连精神失常,此刻仿佛万箭穿心,柔软脆弱的心脏被扎成刺猬,阵阵绞痛宛如一群如饥似渴的野兽,正在将他的心吞噬、撕咬、嗜啃、分割。
他顾不得亵衣单薄,从炕上跳下来。
庖屋里炭火、银钱、干粮、火盆、薰炉、温好的酒水、腌好的肉肠......全部都在,而且整整齐齐摆放得很好。榉木桌上摆放着一包椒泥,也不知是她何时买的,存到今日都没有动过。
从庖屋出来,一脚踹开对屋卧房的门!
少女的房间和橱柜空空如也。
轮椅没了,香炉没了,蝴.蝶刀没了,纯白斗笠没了,衣物和佩囊也没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她从未存在过。
虞星连怔愣地立在卧房,即使炭火见底,他也感受不到冷,有时候,身体上的痛反而能压制心痛,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陆雪缘在他面前卖乖讨好,步步为营,最后偷走邪种,将玉笛刺入他的心口。
那种痛,他真想再挨一下,为了掩盖现在的心痛。
痛,太痛了。
他痛到窒息,冷得麻木,双腿不稳,跪倒在地!
“有人吗?有人在吗?”虞星连喉咙微甜,视野模糊,鲜红的血星星点点喷在地上。
放在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这口血,他捂着两年前玉笛刺入的胸膛,那里有一道疤,“好疼,怎么会这么疼,碎了,我的心碎了,谁来......救救我......”
“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你,你可以骗我,哪怕骗骗我也好……法力给你,邪种给你,命给你……”
陆雪缘走了……
她真的走了,永远离开他了……
这两年来,他法力尽失,身子是陆雪缘在照料,尤其是一开始,他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陆雪缘给他洗衣做饭,魔域北部这么冷,炭火不够用,陆雪缘都会把他的衣服烤干,把最好的炭火给他用。
可是现在呢?
极夜的凌晨,犹如深海一般黑暗。
虞星连扶住炕边,身子摇摇欲坠,很难站稳,半响,他十指头扣紧了炕
她是有多恨他,才会连一封信都没有给他留下……
“雪缘,雪缘,雪缘......”
泪珠簌簌落下,从一点一滴,满满积攒,最终如同江河倒泄、开闸的洪水那般汹涌。
魔域北部的边境,漆黑寂静的寒夜,一间茅草屋里传出悲痛而无助的哭声,男人忍着窒息的感觉,开口唱出带着哭腔的童谣。
这是儿时母亲哄睡时唱的歌,他已经许久未听过,也不敢唱,只有这一次,他紧紧咬着嘴唇,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宛如一个被抛弃的孩童。
陆雪缘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是爱她的,可是她呢?
她爱秦熄,爱陆沉棠,爱白凤凰,爱很多很多人,但是,唯独不爱虞星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