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翻过一座山,就是魔域中部了。
陆雪缘御剑飞行了三天三夜,最终在中部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虽是午夜时分,但中部已经暖和了许多。
陆雪缘躺在客房榻上,掏出一块包好的红布,拆开,里面是一片白色的倒生鳞片,她将红布包好,在唇边轻轻一吻,放回贴身中衣里。随即又开始摆弄着血红色曼珠沙华出神。
这多花确实漂亮,花丝的红犹如新鲜血液,而花蕊和汩汩流淌出来的花汁,却是一种诡异的暗红,比绿色和蓝色的曼珠沙华多出几分神秘的妖孽感,还隐隐透着绝望和悲凉。
如果那狐妖夫人真的喜欢,陆雪缘想用此花攀附于她,然后争取获得金莲藕。
方才沐浴时,她用力擦着身体,冀图洗去一身的浊气,在魔域北部两年,一直浑浑噩噩生活,从未想过光亮还会照到自己,直到天边那片灯火出现,才重振了她的信心。
这样不辞而别,就是害怕虞星连的纠缠,不如悄无声息走掉,免得冲突。
事实上,陆雪缘确实不想再跟虞星连起冲突了。
三百年前,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间接导致虞星连走向邪恶。如果这三界的苦难来源于魔宗师的暴行,那也有她的一份。
缅因之战,在星盘里一盏茶的功夫,她看到了这场浩劫的原委————
...“你若求生,一切都有机会。人活着就要争口气,身份低微不要紧,只要你找到一个师父,让他带你,然后艰苦修炼,修的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在没有能力反击的时候,要苟且偷生保护自己,潜伏隐忍,若还有人欺负你,在你实力不强的时候不要硬刚,可以下毒使绊子,有朝一日得了势,权力在手,你就是爹,到时候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别人自然不敢轻贱你分毫!”...
………那时她还是陆骊,撞见虞星连在仙京朝门被守卫刁难,她出手相救,并对他说了这句话。
谁承想,这恩情被嬴煞捡了个大便宜,而她无意中安慰他的话,却成了魔宗师打开邪恶之门的钥匙。
嬴煞救下虞星连,将他带到星师殿,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根骨极佳,是个修炼的好苗子,为师老了,且身患重病,不知何时,就一命呜呼,为师把心法全部交给你,好不好?”
虞星连面露惊喜,跪下:“真的嘛!星师大人,我有师父啦?我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了?我有师父疼我了!”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贼船。
“是的,你有师父了。”嬴煞笑道:“星族在神界,处处受龙族压制,龙鼎帝君他……哎,总之,你要争气,杀出一个好前程,这样就算师父死了,也无憾了。”
“师父莫怕!”虞星连竖三指发誓,“日后徒儿定会成为星师殿的顶梁柱!”
嬴煞笑着颔首。
就这样连哄带骗,收虞星连为徒了,让他修炼与自己同样的心法,并通过变幻术,融入了蓝曼陀的花粉,给灵芝仙子夏枂日日喝下。
蓝曼陀花粉喝多了,夏枂的变幻术精进了不少,甚至在神界使用此等邪术,都无人发现。
夏枂假扮成陆骊的模样,陪伴在虞星连身边,日夜为他吹笛。
看似是安抚心性,实则这笛音的初稿,乃是一位仙尊在闭关前夕食了毒菌子,导致走火入魔,才编创了此曲。后被嬴煞融入了招魂引的曲式风格,让夏枂日日在他面前吹奏。
越是心法相似之人,魂魄拼接时,越不易相斥。
世间万物,两片相同的树叶都找不到,更何况修炼同样的心法。但架不住虞星连争气,日夜苦修星族心法,只为完成师父的心愿。
虞星连自幼在魔域没有父母庇护,又是低贱血统所出,可是他偏偏心性倔强,不甘下风,又生的一副修炼的好身子,天赋与秦熄不相上下。
在魔域,慕式后裔的小团体中,年幼的弟兄姐妹们玩在一起,哥哥弟弟叫着,也不分贵贱,但长辈们等级观念深入骨髓,随着年岁增长,孩子们也是该交好的交好,该避嫌的避嫌。
秦熄和虞星连是表叔侄关系,却是同龄,且秦熄还比虞星连年长一些。
因为从小就被拿来跟景王殿下作比较,明明实力相当,后者却遭受着数不尽的恶意。
任何事情,虞星连做得比秦熄差,大家就会说:庶不如嫡,天经地义。
但若虞星连做得比秦熄好,又会被说:争强好胜,品行低劣。
母亲去世之前,虞星连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单纯得一无所知,他还在娘亲腹中时,父亲就抛下他们母子跑了,可怜母亲是私奔出走的,只能带着他流浪,最后活不下去了,他们回了慕家,慕冥的母亲承诺妹妹会照顾好小星连,但没多久,就逝世了。
常年累月,虞星连平日受尽欺辱,暗地里卧薪尝胆,不分昼夜艰苦修炼。还会主动找秦熄切磋功夫,并借来《魔族剑谱》、《神器宝典》《心法修炼大全》、《招式的编创》回家钻研,因为他知道,秦熄的很多心法是大龙女教的,且他的书,全部是著名仙尊编写的,价值千金。
那时虞星连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参加一场公平的比赛,证明自己的实力,好不容易等来了仙京举办的神魔大会,只可惜,最后连拜帖都没有他的。
他若不为自己争取,没人会拿他当回事。
一气之下,虞星连偷了四殿下慕舟的拜帖,参加了神魔大会。毕竟慕舟经常带头欺负他,虞星连对他的怨气不是一日两日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场神魔大会,让他爱错了人,信错了人,错了整整三百年。
而当年仙京朝门前,陆骊之所以穿着灵芝族狐裘,是因为煌陵的纺织仙娥病重,无法及时为她编织纯白金线锦缎凤凰狐裘,所以才给了她一件灵芝狐裘保暖。但那时虞星连又冷又饿,身上还有伤,只记得少女身上的鹅黄色灵芝了………………
……
陆雪缘一捂脸,心想:哎,造孽。
左右睡不着,她坐上轮椅,往鱼缸里撒了些鱼食,伴随着一阵咕噜咕噜鱼儿吐泡,陆雪缘对着鱼缸道:“塘西,能听到我说话吗?”
锦鲤眨眨眼,慢慢变大,幻化成一个肤若凝脂的少女。
“雪缘!”
沈塘西的睫毛亮闪闪的,忽闪忽闪大眼睛,可爱极了。
陆雪缘道:“没有人发现吧。”
沈塘西打开鲛珠,翻出草药和护膝:“放心吧。这药是我从暖阁偷的,护膝是我做的,给你用。摸摸,是不是很软?”
陆雪缘揉捏着毛茸茸的护膝,笑着说:“我听闻狐妖夫人那里种植了金莲藕,若得到此物,说不定我的腿就能好起来,就不用麻烦你帮我带这些东西了。”
“不麻烦,自从缅因之战结束,我都快闲死了。”沈塘西说,“闲来无事,会下凡找之前寻春阁的姐妹一起耍耍,你知道吗,桃桃嫁人了,做了当家主母,还有了身孕。嘻嘻,这小丫头真长大了,不是那个就知道躲在姐姐身后发抖的小姑娘了。”
“是吗?那可要恭喜她了。”
“当然,不只是桃桃,寻春阁其他姐妹都还活着,两年前天下刚刚太平,生活清贫一些,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当晚就挖了那老鸨的坟,把钱全部掘出来,分了!”沈塘西感叹,“雪缘啊,你真的有远见。就这些钱,解了多少人的燃眉之急!”
陆雪缘淡淡地笑,踌躇半响,问:“神界近日如何了?”
“还不错。陛下提倡节俭,又将那些贪官的香火全部发放下界,不过,龙鼎的旧部好像挺不满的。”沈塘西摇了摇头,望向陆雪缘,道:“你三日前对虞星连说的那些话,我全听到了。雪缘,你真的从未爱过他吗?”
“为何会这么问?”
“堂堂魔界大宗师,放下自尊,都那个样子了,属实难得。”沈塘西道,“这些年我用跨海术云游四方,见惯这世间情爱,许是痴女多了,都会为此动容吧。”
陆雪缘戴好护膝,说:“三百年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他,可是塘西,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沈塘西摇摇头。
“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为他着想。”陆雪缘道,“而虞星连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他只想让我臣服他,取悦他,又何曾为我考虑过半点……”
“雪缘,”沈塘西打量着她:“我觉得你瘦了好多。”
“我一直都瘦啊。”
“不,不一样,我觉得你......怪怪的。”
“大概吧。”
陆雪缘唇角勾了勾,随即脱下衣衫,除了一件白肚兜遮羞,其他部位一览无余。
“啊这——”
沈塘西惊呆了。
“怎么会!雪缘,怎么会这样!!”
如此场景,简直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通体的伤疤结痂后纵横交错,还有无数已经痊愈的红印,有些看起来像鞭痕,或者刺伤,遍布的淤青,掐的咬的,手腕脚腕的的勒痕乱七八糟的,显然是当初的血痕,愈合后又被生生划破,反复叠加的伤口。
天哪,伤成这样,怎么不瘦。
沈塘西转到轮椅后,尖叫一声,因为她看到了陆雪缘后肩处,那个狰狞渗血的黑蛟图腾......
这两年来,她都穿着灰灰土土的乞丐服,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就是不想被人看到这些伤。
曾经那些白衫,她再也穿不了了。
泪珠犹如水晶般闪烁,蓄满了眼眶,陆雪缘脱力,额头靠在沈塘西肩头。
“我这一双废腿,满身伤痕,哪一样他的杰作!和他在一起,我一点尊严都没有,虞星连伤我时从不手软,每次都是将我往死里折磨,要我求他,要我流血恸哭,只因他害怕失去……”
“可是塘西,我真的好痛,好害怕……”陆雪缘像个渴求安慰的孩子,她抱紧沈塘西,呜咽不止,“我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我恨他,我恨他啊!!”
“无论如今的虞星连再怎么可怜,但我始终记得,那日正午,就在南湘的城门口,秦熄一身战损,抱着我越过邪灵的阵法,哪怕脚下形同炮烙,万锥穿刺,他却只问我,可有伤到......”
沈塘西懂了。也不再追问,只是抱着她一起哭,一下又一下拍着,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别哭了,雪缘,既然那么难过,我们就离开他。没事了,你已经逃出来了。”
突然,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夹在中间。
沈塘西有种不好的预感,目光下移,落在陆雪缘的肚兜上,“为什么你连胸都没了?!”
“塘西!”陆雪缘的脸瞬间严肃了,她终止了沈塘西触摸肚兜的手,摇了摇头:“不要告诉他。”
虽然不理解,但沈塘西依然点头如捣蒜:“哦哦,我知道了。”
“明日我就走了,你也回去吧,别被发现。”
“可是雪缘,你自己真的可以吗?你一身的伤,腿还不方便,我走了,谁照顾你呀!不如……我去告诉陛下!”
说着,沈塘西就要起身,被陆雪缘拉住。
“塘西。”
陆雪缘看着她哽咽的脸,笑了笑:“哭什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沈塘西吸了吸鼻子:“那你去吧,如果那个狐妖夫人不给你金莲藕,一定告诉我,我去帮你要!”
*
阴山的浮云洞内——
狐狸甜美的叫声尖锐又刺耳,洞口弥漫着浓重的妖气,一群闲散狐妖在嬉戏打闹,无数条毛绒尾巴摇曳生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
她们是半人半妖的形态,却保持着狐妖的习性去生活,喜欢生吃雏鸡和野果。
洞内有一片温泉,水面波光粼粼,冒着丝丝的热气,泉底是炽热的红莲,源源不断地提供热流。岩石旁边,一把银色佩剑,一件浅蓝色狐裘斗篷。
狐妖少女一袭月白,一头黑丝湿漉漉的,周身淬着淡蓝色灵流。
狐妖的尾巴发育的很成熟,蓬松柔软灵活性极强,甚至能分辨危险的方向。就像此刻,洞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女魔使的呼喊:“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种植金莲藕的那块地,被人挖光了!”
生人味道弥漫进来,几只年幼敏感的狐妖呦呦直叫,害羞地扑腾,往洞口深处藏,岩石后面是瑟瑟发抖的三根狐毛。
狐妖少女纯白蓬松的狐尾蜷进裙摆,掸了掸紫绒毛的狐裘披风,回眸道:“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女魔使满脸淤青,拱手行礼:“我们也不知道,今日晨起,园林里的姐妹本想给金莲藕浇水,却见那地里被掘出了根,土壤破开,被挖得乱七八糟,许多种子都坏死了,自从前些日北部的鬼术传到阴山,就屡屡出纰漏,总觉得有人暗中搞鬼!”
“夫人,您看!”女魔使将一块腰牌交到狐妖少女手里。
这块腰牌镌刻“驷炎”二字。
女魔使:“是他干的,一定是!”
狐妖少女食指在唇边做了“嘘”的动作。
随即掸了掸兜帽边缘的狐毛,坐到梨花镜跟前,挽起乌黑的长发,打开妆奁,清点首饰和金箔。片刻道:“先不管他。”
女魔使惊道:“什么,不管?”
罗黛月说:“尊上还在闭关,将玖月城的大小适宜交于我负责,我们要凡事小心,不能让别人钻了空子。有什么事,等尊上出关再说。”
两位女魔使愣在原地,没想到狐妖夫人如此隐忍,还想争取一下,却被几只狐妖轰了出去。
没有办法,女魔使双手一摊,只好作罢。
走出浮云洞后,她们在廊庑上低声议论:“你有没有觉得,夫人怪怪的?”
“我也发现了,她方才是不是快哭了?”
浮云洞内,罗黛月脱下斗篷,“嘭”地一下,弹出一条毛茸茸的大白尾巴。
对于狐族来说,尾巴是不能随便给人看到的,尤其是在非同类面前,露尾巴是不礼貌的行为,但大部分狐妖修为浅薄,无法做到收放自如,所以当他们遇到外族人,会本能地躲起来。
这时,岩石边,一位墨发披肩、半敞白亵衣的少年露出半个脑袋,扑通一声,水花四起,狐妖跳进温泉,钻进少年怀里嘤嘤地哭。
“呜呜呜,我的金莲藕,都被偷了!!”狐妖勾起少年魔尊的脖子,娇滴滴地哼唧,“尊上可要为我做主!”
“叫我什么?”少年搂着狐妖的腰,用袖口为她擦拭脸上的水。
“尊上!”
“嗯?”
“九殿下。”
“不对。”
“九爷。”
“……”
“小九……”
“这才对。”
少年笑了,他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宠溺得要命:“娇娇呀,不哭不哭,乖乖的哦,你说什么是什么,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本尊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莲藕凶手!”
“哼哼,这还差不多!”
狐妖唇角挂着甜甜的笑,眼角弯成月牙,“小九,你真的太好了,什么都依着我。”
少年说:“我就这么好?”
“当然啦。”狐妖说,“我让你抽了那些坏人的魔骨,你起初也不想做,后来还是同意了,你说你好不好?”
她就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做,良久,伸出一根指头,挑逗这少年的胸肌。
“别动。”
少年勾唇一笑,手指凭空出现一个瓶子,他蘸了些粉红,认认真真,均匀涂抹在狐妖的嘴唇,“口脂都蹭掉了。”
少年轻刮狐妖的鼻尖,又用指尖挑了挑她的下巴,“你呀,总是这么能闹。再这样,我可要惩罚你了。”
“你罚呀,又不是没罚过。”
狐妖被少年抱在怀里,媚眼如丝,一颦一笑都是甜腻可人,眸光落到少年身体上,宛如触电。
少年被撩得晕头转向,抚上狐妖的墨丝,往面前一带,吻住了那两片粉嫩柔软的唇。狐妖很上道,将少年的脖颈勾得更紧,和他紧密相贴。
*
仙京第九宫门。
一间修炼室内,万道光束重叠在一起,汇聚至石床中的活死人。
活死人是一条黑蓝色龙尾的龙族男人,额头饱满宽厚,鼻梁高挺,五官脸部轮廓很正。
黑蓝色铠甲的女人跪在地上,手掌释放出一团团灵气,填补到活死人的残缺,她精心照顾这具肉身,日日来为他修魂补魄,帮他活动身躯,还不停对他说话,就是为了可以复活他。
毕竟,他是她的师尊。
大龙女深叹一声。即便知道龙鼎的罪行,她却始终无法弃他于不顾?
“侍奉”结束后,大龙女来到景王殿。
跨入金色的门楣,只见一排排珠帘落下,帘内宝座上的男人,他前额的珠帘稳稳,帝君执笔上书,冷漠无言。
“熄儿……”
男人头都没抬,也没有说话。
大龙女心道:没有心魂的他,果然是这样。
她痛哭流涕,对着批折子的帝君说:“熄儿,母亲求你了,你就让小九把慕冥放出来吧,娘想见他,娘还爱他……”
“熄儿,你没有感受过父爱,你不懂。”大龙女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已经很不对劲了。
“小九对慕冥恨得不彻底,说到底还是希冀从慕冥这里得到爱,只是他明白,这点希冀,少得太可怜了。我只担心,就算小九不会伤害慕冥,不代表阴山其他人不会伤害慕冥。”
毛锥一顿。
“说完了吗?”
男人没有抬眸。
“没,还有。”大龙女说,“如今仙京都在传立后之事,你可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