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万安。”
风起黄昏,半空云中的晚霞如同烟波,随着北风一吹,飘荡至千里之外。
那碧玉琉璃瓦,繁花似锦的宫殿,都像是搁置在蒸笼一般的煎熬。这天气是刚过的大暑,入了农历七月,正是炙热难当的时候。
霍洗忧,他亦是在熬着。
苍冷的侧脸,偶燃之间有几颗汗珠,还没落下来,就被燥热的空气蒸发的看不见了。西窗的珠帘,那是遮的严严实实,恍若一帘幽梦。
“大伴,您还是改天再来,贵妃娘娘她午睡的晚,一时半会儿的醒不过来。”在场的几个太监屏气凝神,麻溜的站成一排,不敢饶了这位大驾。
大伴,那是自小伺候朱荀的宦官。
朱荀登基之后,就被封为正三品的太监总管。
等到月上树梢,宫女顺着竹帘子的门缝,往外头瞧,那人竟然还是在外头静站着呐!
月色温柔,薄雾缠绕,从他那阴柔侧脸,再到耷拉着的眼皮,有一种他的身份极其匹配不上的矜贵:“不过就是折了个小太监,有靠山在,倒是轻狂起来了!”
万安宫的宫门,关的不严实,里头吹出来一阵阵的凉风,从层层的珠帘望过去,堪堪见着一姿态娉婷的身影。
宠冠后宫的第五年,张翩然嚣张跋扈,依旧是不改本色的娇惯。
张翩然方从午睡里醒过来,芙蓉面,朱红唇,眉宇流转之间是自带的三分妩媚,她嘴边是念叨了一句:“好热。”
霍洗忧站了这么久他不觉得热,却是听着她这一句呢喃,后背被汗水沾湿了,黏黏腻腻的,便有了一种羞愧之意。
“娘娘,您可总算醒了。大伴他……都等了您好几个时辰啦!”
宫女扶着她起来,声音压的不算低,外头的人都能听分明。是他霍洗忧自己愿意等,怪不得万安宫头上来。
张翩然颇是不认同,道,“你们这些人做事,愈发的糊涂了。”
“娘娘算是折煞奴才了。”
霍洗忧抬起头,那边是等着他人过去。那位娇惯的贵妃娘娘,正打着哈欠,显得百无聊赖。老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大伴真是个妙人。”张翩然玲珑剔透的笑声,这会儿是真醒了神。
霍洗忧是不觉得这话算夸赞,他只稍微打量了一眼,就快速低了头:“娘娘谬赞了。”
她的视线便缓缓挪过去,就落在宫门外头,他那身形瘦削的影子上,那绣着黑色皮质飞鱼袍服,可真是看一眼都觉得热!她轻笑一声,忍不住带着几分促狭,道:“那霍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那是个大忙人,你们也耽误得起么?”
宫女喊着叫饶命,跪下身去,絮絮叨叨说起来:“本就是小德子这厮放肆,晌午的时候,替陛下传话,不规矩的打破了娘娘最心爱的白瓷。原先,奴婢几个奉了娘娘的命,只像是对他小小惩罚一番。可怎料,那厮竟是张狂起来,说自个儿是大伴的徒弟,不归万安宫的管束。”
那被提起的小德子正五花大绑,被人在地上,脸是打浮肿了,嘴角是破了血渍斑斑,嘴里头被塞了鞋子,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张翩然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像是被这丑模样吓着了,道:“原来这人是霍公公的徒弟!那也难怪,人家背后有靠山撑着,却瞧不上我这处万安宫了。”
霍洗忧,他这人就是个没根儿的太监。但颇受朱荀器重,说一句皇帝的心腹也不过!他手下有一群锦衣卫,放在民间那就有黑无常的别名,甭管朝廷命官的官位打消,都是抓起来就杀人。张翩然娘家的一位子侄,就被锦衣卫关进了昭狱,扒下一层皮来。
张翩然在后宫里头听到消息晚,等传到她耳朵里,那子侄已经成了只剩下半口气。娘家的嫂嫂哭哭啼啼,求她到跟前,说哪怕已经是活死人了也得想办法保出来。
朱荀最烦她娘家的人,自是不会答应放人,没准还能因为这事,与她闹个不愉快。
她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朱荀这条路子走不成,那就换一条路。这事儿,转来转去,就落到了霍洗忧身上!
可张翩然好歹是贵妃娘娘啊!她可拉不下脸面,去好声好气的求人。
况且,还是那个人!能从霍洗忧手里头捞人,那是比登天还难。他俩又不算有交情,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份脸面?若是办得不利索,没准还要牵扯出别的事来。
贤嫔那里,早就看张翩然不对付了。
她折中,想了个法子,差遣底下的人,去寻霍洗忧半年前新收了个徒弟。那小徒弟名叫小德子,原先在辛者库干活,被人排挤打得不成样子,运气忽然就好起来了!入了霍洗忧的眼,他给人治病疗伤不说,还把人从辛者库捞出来,放到了内务府混了个肥差。
内务府领了皇命,去给后宫嫔妃打赏些小玩意儿,那些个太监们自是能讨娘娘的赏。虽说,朱荀这皇帝做的舒服,后宫妃嫔在册,二十好几人!
张翩然她这个贵妃,赏赐是最多的。
小德子,就成了个引蛇出洞的引子。
她想要的是,随意找个由头,好让霍洗忧欠她一份人情!
-
霍洗忧为了个小徒弟,能在万安宫外头站这么多时辰,却也是叫她,开了眼!
小德子张不开嘴,只能像臭虫一样匍匐到霍洗忧的脚跟前。脸贴在那黑色的皂角靴边上,用力的摇着头。
她冷眼瞧着,缓缓开了口:“霍公公,这毕竟是你的人,怎么处置还要你说了算。本宫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为了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就闹到陛下跟前。”
倒不如,私底下解决了事。
这位大伴……那还不快快的跪下来,对她的宽宏大量,感激不尽?
“霍公公。”张翩然见着霍洗忧的鬓发湿透,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快意:“你觉得呢?”
霍洗忧垂着眼,温声应是。
张翩然那里头的快活劲,愈演愈烈,她道:“那这事,便依着霍公公罢。”
宫女见着这事成了,给宫人一个眼色,就要上前去给小德子解开绳索,却被霍洗忧挡了回去,他作揖:“不敢劳烦娘娘宫里头的人,奴才自己来。”
张翩然没在意,由着他来,她道,“你们几个就别动了,听霍公公的。”
“那白瓷价值千金,就算是再卖你一百回,那都不能够!”
小德子吓傻了,这不是死路一条。霍洗忧掰过他的脸,拿开了,塞在小德子嘴里的鞋,轻描淡写的说,“贵妃娘娘宫里,都是上好的物件。”
他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跪下,叫唤道,“干爹!我真没有碰到那白瓷!”
张翩然那漂亮的眼眸,匆匆的,瞥过去一眼,她还挺有些无奈,“本以为是个聪慧的,才能入了霍公公的眼。可没成想,如此蠢笨不堪。”
事到如今,白瓷是不是被小德子碰碎的,又有什么打紧?
小德子倔得很,甩开两边的小太监,“干爹,您一定得信儿子啊!”
左右,今后在后宫里头又多一条,她张翩然如何如何的嚣张跋扈。就着那温热的伏酒,成了后宫嫔妃打趣的乐子,她这个贵妃娘娘,表面上看似光鲜罢了。
霍洗忧听了小德子叫唤,没有多说什么。她真觉得便是这幅隐忍的心思,那也不是位居人下的主儿。
“娘娘,这怕是不妥当吧?”宫女有些犹豫,怕这小德子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嚷,正要出声。
“霍公公都在这,哪里有不妥的。”张翩然拧了眉,示意让她少说几句话。回望过去,不远处,那身影倒是显得高大挺拔起来了。
他腰间佩一把刀,刀柄倒是造型别致,还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鸽血红般宝石。
霍洗忧拍了拍小德子的头,像是提着鸡子后边的脖颈儿,稍稍用些力气,就把人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小声些,别在娘娘跟前失礼了。”
小德子哪里还有别的话说,血都冲上了脸,红彤彤的,盯着那双幽深的眼睛。要不是,干爹亲自来万安宫,他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小德子还想抬起头来,可喉咙里又热又粘,吐出一口鲜血来!
“杀人啦!”
张翩然是看得目瞪口呆,霍洗忧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刀快得吓人!小德子还不觉得多痛,便睁大眼睛,倒在了血泊里。
她吓得后退半步,不可置信的看着霍洗忧。
霍洗忧修长的手指托起刀身,一寸一寸,慢条斯理的,将刀上的血渍擦拭干净。他拿腔拿调,说:“奴才愚笨,想着娘娘不喜欢这人。”
张翩然开了眼,“我何时让你杀人?”
“这还不够顺了您的心意。”霍洗忧低声重复一句,冷笑起来,“娘娘,还想谁死呢?”
真是见了鬼了!
那地上的血就像是有灵性似的,顺着张翩然游了过去,像是要寻罪魁祸首似的。她真有些被吓到了,面色苍白,哪里还有先前捉弄人时的轻松。
“快去请陛下!”
-
皇帝驾到。
早有人,把这事前前后后,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这是是奴才办的不够敞亮,”霍洗忧低眉顺眼,恭敬的不行。宽大的手掌,早见不到血渍:“奴才只恐,耽误了陛下的大事,还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朱荀搀扶了霍洗忧起来,“大伴少给贵妃找补了!朕还不知道她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只要有她在的地,什么事不得顺着她?”
张翩然听得心中,冷笑起来。
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眸,眼里纯粹干净,仿佛杀人的不是他。
事已至此,她既然做了这恶人,那也没什么可避讳,“这人是霍公公杀的,怎么这事他三言两语,就撇清关系了?”
“此事,大伴有什么错!”偏朱荀就是信任他,觉得是她欺负了他,黑着一张脸,对着她就是一番教训:“你都几岁了,晓不得晓得有事也分轻重缓急?朕,如何能把皇太后回宫的事,交给你来办!”
这么多年,张翩然一直在贵妃之位,还不是因为当初太后不喜欢她么。
那位老祖宗喜静,常年住在香山吃斋念佛。能不再表面上厌弃她,就算是给她脸面了!她就是把自己分成两半来,也未必讨得了太后的欢心。
朱荀他看似像为她考虑。
可其实呢,他是在把她推到太后跟前,不过是在替他这个不得宠的儿子,好去做个挨打挨骂的筏子!
张翩然冷眼相待,道:“这样的好差事,不该轮着我才是。陛下,何不亲自去香山接了太后娘娘后宫?”
“贵妃!”皇帝像是被人揭了短,怒不可遏的盯着她:“你听听,你这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太让朕失望了,看来朕对你宠爱是太过了一些!”
朱荀还对她说,她贵妃娘娘不愿意做这差事,后宫里多的是人愿意做。
张翩然望着那外头,黑漆漆一片,像是会吞没人的兽。黑夜无边,她像是孤家寡人似的站在万安宫里头,这时候,哪里还有朱荀半分的身影,早已经是人去镂空。
“娘娘,奴才也退下了。”
霍洗忧就静站在那处,看着他俩争吵不休。张翩然有些回过味儿来,她这是被他摆了一道?
天杀的,狗奴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