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用拙在崔府待到天黑才肯告辞,他听了仆人伏在耳边的小声探报,说崔兰陵的马就要跑到大门口了。崔青云和郭用拙喝了半晌的茶,本来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于是也不着意留客,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要把郭用拙送出去。
郭用拙却叫崔青云留步,自己带着仆人慢悠悠地走了,直到绕过长满凌霄花的花墙,离开了崔青云的视线范围,他才突然加快脚步,赶到了谢府的大门口。
崔兰陵刚打马回来,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到地上,正巧看见郭用拙从自己府里出来,不觉得稀奇也不觉得开心,但还是出于礼数说:“呦,郭叔今个来府里做客啊?”
郭用拙和崔兰陵的父亲崔青云是同辈,不仅品级比崔兰陵高,而且年纪比二十出头的崔兰陵大了快两伦了,所以他受得起崔兰陵的一声“叔”。他浑声咳了两下,迈着四方步走到崔兰陵面前,笑着说:“琢玉啊,刚从吏部画酉回来?”
崔兰陵稍微整了整白鹇补子的青色官服,笑着说:“可不是么,袍子也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见了客,失礼了。”
“这有什么打紧的,我也是刚辞了你父亲出来,正要打道回府,没成想出门就碰见你回来了。”郭用拙不红不喘地说。
崔兰陵点点头,叫了坐在长板凳上看门的那群仆人,说:“还在这里挺什么尸?郭大人回府要用轿子,快去备好。”
仆人们连忙跑去给轿子打帘,郭用拙却摆摆宽大的袖子,对崔兰陵说:“不急着走不急着走,今个可巧碰见你,还须替你爹问问你在吏部待得怎么样?”
崔兰陵半年前刚升了吏部考功司主事,这可是个让人眼馋的好差事,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权力很大,大楚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吏考察升贬可全都捏在她的手里。
郭用拙这么问她,既寻常又不寻常。
因为郭用拙的这个刑部侍郎已经三年没往上升了。
崔兰陵虽然面上叫郭用拙一声叔,但其实私底下和他没什么交情。郭用拙是跟着她老子混的人,和她并没有什么相关,平时也从不问她吏部的差事,今天他忽然问起来,想必后面还有些别的意思。
崔兰陵轻轻摸着腰间的玉佩,说:“郭叔你知道的,开春之后吏部照旧例要考察官员们去年的政绩,现在正是部里疯忙的时候。”
郭用拙说:“你担着主事的差,手里来来回回只怕要考察几百个人,忙得紧,怪不得直到天黑了才匆匆从部里出来。只是这样叫你爹瞧见,一定要说你瘦了。”
崔兰陵笑而不语,郭用拙又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回头我叫你嫂子做些补汤送来给你喝。”
郭用拙口中的嫂子就是他的儿媳妇,勉强算得上是崔兰陵的嫂子。崔兰陵含着笑,并不戳破这层牵强附会的关系,反而手里稍微算了算日子,问道:“嫂子怕是快生了吧?”
闻言,郭用拙的两只眼睛里倏忽闪过一段亮光,立马说:“是啊,算算日子就在开春的这一两个月里了,我和你大哥就盼着她快生呢!”
“女人生孩子可不容易。”崔兰陵忖度着说:“这还是头一胎,郭叔要多费心,叫丫鬟婆子千万小心照顾着才是。”
“那是自然。”
郭用拙已经从崔兰陵的话里听出来几个响了,他终于徐徐呼出一口燥热的气,一边点头一边垂眸捋着胡须。
轿子已经备好了,郭用拙坐上轿子告辞而去,崔兰陵站在大门前,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那渐渐抬远的轿子——
郭用拙三年没升刑部尚书,是因为首辅压着他,反倒让她爹崔青云入了内阁。郭用拙心里不服气,还是想升,但又求不到首辅,更与崔青云生了嫌隙,所以才会来找自己这个吏部考功司主事的关系。
天已经黑透了,仆人们提着灯笼走过来,要为崔兰陵引路,可崔兰陵却迟迟没有要迈进府里的意思。
她问仆人:“老爷歇下了吗?”
仆人谨声答道:“老爷还坐在堂上。”
闻言,崔兰陵皱紧了眉,似乎是很不耐烦,片刻后,她转身吩咐道:“备马,去红袖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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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岑语冰入了文华殿侍读,夏璇玑感觉自己在功课上轻松不少,那些严格的大学士还夸了她在四书上有进益。夏璇玑十分开心,日后每次听经筵都要吩咐司礼监去翰林院召岑语冰,甚至还把原来的伴读太监换了下去,让岑语冰来给她做读书注批。
被换下去的伴读太监心里不服气,在司礼监内部使了点关系,让翰林院给岑语冰发的俸禄少了一项炭火费,说是现在刚开春,远还没有到要烧炭的日子,所以这项银子就先不发了,等到了年下一块儿补齐。
岑语冰知道这么个情况,但没去强要,那伴读太监就以为她窝囊软弱,在文华殿跟她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岑语冰也不跟他吵,每日依旧专心地帮夏璇玑把读书注批写好,先给季明训看一遍,才呈给夏璇玑跟大学士做功课。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伴读太监被季明训提过去问话了。太监跪着跟大姑姑抱怨岑语冰抢了自己的位置,原该在别处吃点亏的。
季明训坐在案前,一边看着各州通政司递上来的奏折,一边说:“你也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被人家换下来。”
太监揪着衣袖说:“姑姑怪我不争气,我认,可我好歹是从小跟着主子读书写字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主子才多大,正是贪新鲜的年纪,难道你还要怪她不成?”季明训抬起了眼皮,看着太监时眼中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太监胆子一颤,连忙趴在地上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季明训静了片刻,直到太监的冷汗悄无声息地从额角滑到了下巴,她才把一本书扔到太监面前,说:“你自己看看吧。”
太监拿膝盖蹭上前去,把书捡起来看,原来是岑语冰给主子写的注批——太监心里虽然有很多怨气,但是他没理由不服岑语冰,因为人家的才学显然在自己之上,写的读书注批既通俗易懂,又不浅尝辄止,还兼具趣味性,难怪小主子喜欢她陪自己读书。
太监把书合上,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面前。
季明训说:“既然你觉得待在文华殿是侮辱了你,那你就去惜薪司当差吧。”
太监一怔,咬着唇想要说什么,但转念之间已经明白了姑姑的用意,于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应了声“是”,然后对姑姑磕了个头,退下了。
文华殿的经筵结束后,夏璇玑叫太监去召夏斯年过来一起用午饭。太监连忙领命去了诏狱,然后引着夏斯年入宫来。
夏斯年刚走进殿内,宫女就挑了帘子,里面走出来一个岑语冰,胸前抱着一些书本和画卷。
夏斯年和岑语冰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急着先说话。
这时从内殿走出来一个抱着小白兔的宫女,柔声提醒道:“里面已经摆好饭了,两位大人请进来吧。”
岑语冰先移开了目光,然后和宫女走进了内殿。夏斯年最后进去,和夏璇玑面对面,坐在摆满珍馐美食的御桌前,岑语冰则坐在离他们五步远的书案前,原先怀里的书和画卷都被整齐地放在了案上。
夏璇玑吃着御膳房新制的桂花蜜乳酪,觉得味道很不错,就对宫女说:“把这乳酪给宜臻拿去。”
夏斯年正夹着菜吃,有意无意地往远处瞥一眼,就看见岑语冰坐在那里安静地喝茶,慢吞吞地吃乳酪。春风正和煦,她的绛色发带就在风里轻轻地飘动。
在某一刻岑语冰忽然抬了眼皮,夏斯年观察的目光来不及收,就生生地和她对上了。
岑语冰有双狡猾的狐狸眼。
夏斯年听说有个伴读太监为了报复岑语冰占了自己的位置,就故意克扣她在翰林院里的俸禄,她不和太监扯皮,专门在季明训那里下功夫,不出半月,就让那太监被夺了文华殿的美差,赶去了又脏又累的惜薪司。
狐狸眼疏离地一笑,那短暂对上的目光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很快就又轻飘飘地飞走了。
夏斯年也刻意不再去看岑语冰,继续吃饭,但是手里的筷子却始终夹不出中意的菜来,于是她索性不吃了,吞了口酽茶下去。
夏璇玑看着勺子里舀出来的白嫩嫩的桂花乳酪,忽然就想出来一些好顽的话,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桂花乳!宜臻,这个你又怎么说?”
岑语冰轻轻一笑,不假思索道:“千钟粟积在黄金屋,桂花乳——”她拎着一支毛笔,指了指宫女怀里抱着的小白兔,“引来蟾宫兔。”
夏璇玑眼睛一亮,满意地直拍手说:“好!这蟾宫折桂,也就只有你来注批了!”一边说,一边从宫女怀里抱过来小白兔尽情揉弄。
夏斯年搁了筷子,说:“岑翰林不如也帮我注上一个?”
“表姐也爱玩这个么?”夏璇玑更开心了,连忙抱着小白兔坐在那里仔细听。
岑语冰问道:“同知想让我为你注什么?”
“是前些日子有个人说给我的一句话。”夏斯年看着岑语冰,“我瞧着你和她倒是挺像的,应该能懂那里面的意思。”
岑语冰抬了抬手,“同知请说吧。”
夏斯年慢悠悠地拾起一支筷子,敲一下酒杯,随着叮一声醒神的脆响,筷子尖指住岑语冰:“这句话叫——卧薪尝胆,你来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