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语冰在翰林院画酉之后,换了身月白常服,然后带着羊脂去了驿站。那里早已经有从烽川来的人在等着了,那人风尘仆仆,见了岑语冰的面,才亲手把一个大木匣子交给她。
从驿站里出来走到热闹的荣华大街上,岑语冰迎面就看见了一队腰上挂刀的锦衣卫在往这边跑过来,个个都是满脸的杀气。锦衣卫的出现让原本人声鼎沸的大街顿时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吓得面色惨白,退避三舍,甚至有许多铺子竟然不等天黑就直接关了门。
“姑娘……”羊脂悄悄抓紧了岑语冰的胳膊,她之前从来没见过锦衣卫,只听说过锦衣卫都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在神都内素有止儿夜啼的恶名。
在一片锦衣卫的乌鸦黑里,眼畔忽而闪过一痕猩红,转瞬即逝,岑语冰神色不变,微微侧着脸,对羊脂说:“不用怕,他们在抓人,和我们不相干的。”
羊脂放心了许多,抱紧怀里的伞,跟着姑娘继续往前走。
哒哒哒!黑靴飞快地踩过地面,落在地上的柳叶和花瓣被踩烂,十几个锦衣卫从身边冲过去,卷起一阵恶风,速度快到压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这天气分明已经步入暖春,羊脂却在此刻感到脖子后面似乎有阴风在吹,冷得骇人。
岑语冰走到街西,身后就有马蹄追上来了,枣色骏马风风火火地超到前面去,拦住她的去路,马上的那一痕猩红这才开了口,说:“好巧。”
岑语冰抬头看了一眼马上的人,说:“好巧。”
硬追上来的,巧什么?
可岑语冰偏偏就是这么回了,夏斯年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从善如流,反倒显得有些敷衍了——
夏斯年感觉不太好。
骑在高头大马上轻轻颠着,夏斯年把岑语冰身上的那个大匣子看得明白。她稍微抬了抬下巴,问道:“这玩意儿看着不错,哪得来的东西?”
岑语冰说:“只是一些古籍,陆叔托人从烽川送来给我的。”
“陆同光?”夏斯年问。
“嗯。”
夏斯年盯着那木匣子看,看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她看向岑语冰,目光凌厉,说道:“连状元郎都爱看的书想必是顶好的书了,借几本我看看如何?”
岑语冰神色如常,继续跟锦衣卫打太极:“都是些山野杂书罢了,怪得很,算不得是什么顶好的书,我怕同知看了要嫌弃在下。”
夏斯年眉毛微挑,腰一折,在马上俯下身盯着岑语冰,说:“你既这么说,那我就更想看了。”
“……”
岑语冰静了一静,和夏斯年略微挑衅的目光对峙,时间很短,只有片刻。然后她露出一个笑容,浮在她生来冷清的肌骨上,说:“同知可知道这文要藏,武要传?”
夏斯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是副会骗人的好皮相,那上面的笑不真。
岑语冰摸着手里的匣子,冷蜜色的眼睛对上夏斯年审查的目光,颇为认真地诉说:“你要不是锦衣卫,我就算借给你百本书也无妨,反倒怕你不爱看呢。”
“文要藏,武要传”是流传在大楚官场和民间的一句谚语,它的重点在前半句——文要藏,意思是告诫众人,凡是文稿书籍,最好深藏在家里,不要轻易让别人看见,更不要流传出去,否则就会被专擅听记的锦衣卫抓住把柄,平白无故地落入文字狱里。
夏斯年长腿夹着马腹,让马在地上绕了几圈。她在锦衣卫的队伍里把眼光练得准,岑语冰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她身边那个抱伞的丫鬟却是丹唇发紧,额角生汗。
刚才冲出去抓人的十几个锦衣卫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三个壮得像熊一样的人犯。夏斯年叫人把他们带去诏狱关起来,然后勒着缰绳转回来,正要再说话,却发现马下的人不见了。
她抬眼望去,发现岑语冰已经走远了几步,正站在个油布竹子支起的摊子边,在跟一个头上戴花的卖货郎买樱桃煎。
“……”夏斯年一声不吭地看着岑语冰买好了东西,又跟卖货郎闲聊了几句,才从容地走回来。
岑语冰见夏斯年还不走,就要告辞先去,可是夏斯年骑着马又挡住了她的路。
“别急着走啊,我们可以再聊聊。”夏斯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陪姑姑用饭。”岑语冰手里拎着刚买来的果子,抬腿要走,天上开始飘下来牛毛细雨,羊脂在她身边撑开了伞。
岑语冰绕过夏斯年的马,夏斯年勒着缰绳,马蹄在湿漉漉、硬邦邦的地上踩得很响,路又被挡住了。
事不过三,被挡了三次路,再好脾气的人也是要不耐烦的,更何况是岑语冰这么个面笑心冷的人。她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冷声问:“好玩吗?“
夏斯年同样冷声问:“好玩吗?”
不好玩,也不巧。
全都是不甘心。
“岑宜臻。”夏斯年骑在马上,和站在地上的岑语冰背对着。她抬头望着灰蒙蒙、好像随时都会压下来的天,任由雨淋在脸上,就这样对岑语冰说:“天步维艰,前路漫漫须宜臻。岑语冰,三年前你本来可以离开神都的,可是你还是回来了。你竟然花了三年的时间来走一条回头路,现在入了翰林院和文华殿,感觉如何?”
岑语冰站在伞下,四面八方都有风把冷雨吹到身上来,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夏斯年,你不承袭祁王的爵位,反而一头扎进锦衣卫里卧薪尝胆三年,又感觉如何呢?”
……
夏斯年在诏狱里待到后半夜才回王府,她边走边摘了腰上佩剑,丫鬟们捧着干净的衣服和澡豆尾随她进了浴房。
热水已经灌好了,乳白的雾气弥漫在整个浴房里,温度比外面高不少,丫鬟们细白的脖子上都被熏蒸出了细汗。
夏斯年习惯沐浴的时候不用人伺候,丫鬟们放好东西之后就都照例自觉地退出去了。夏斯年脱了身上脏污带血的锦衣卫绯袍,只剩下白色的裹胸和亵裤,又解了头发,然后走进热水里泡着,水位没过了她丰满的胸部。
“屠苏。”夏斯年闭着眼睛叫了一声,音色因为正泡着热水浴而显得有些许慵懒。
暗卫立即应声跳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件用黑布裹着的大东西——这是主子三天前吩咐她去神机营里拿来的东西。
夏斯年从热水里伸出一只纤长的手,屠苏立刻把黑布扯了,把里面的东西交给她。
这东西落到手上才觉得挺重的,夏斯年在朦胧水雾中睁开了明艳而凌厉的眼睛——
与此同时,谢府里放着樱桃煎的桌子上,木匣子被打开了。应岑语冰所求,陆同光从烽川送来的并不是古籍,而是一把实打实的火铳!
夏斯年湿漉漉的双手托着火铳,摆弄一阵,最后将长长的枪口指着前方一点,瞄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