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应听到声响出门,正好看到俞萍和一个高个子男生牵着手走进电梯。
俞萍他是认识的,是姜喻的家人,另一个男生却没有见过,侧脸依稀和姜喻有几分相似。
今天开学,俞萍怎么回来了,大半夜的,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裴应屈指抵了抵眼镜,侧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终是不放心,上前敲门。
敲了很久,没有反应,他也不急不缓,是独属于裴应的节奏。
终于,在他默数到130的时候,门打开了。
门后露出姜喻的笑脸,像用力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
裴应目光微凝,不等姜喻邀请,长腿一迈直接跨进门,反手合上。
姜喻张了张嘴,似乎想打个招呼,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但没组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垂下眼皮,放弃尝试,转头窝进沙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散发出裴应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却丝毫不意外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萎靡颓丧。
裴应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喉咙微哽,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姜喻手边,然后缓缓坐在她身侧。
姜喻没有反应,眼神涣散,浑身裹进真空气球一般,与世隔绝。
裴应长眸深深地看向她,视线一点点描摹过她青白的脸色和唇色,良久,缓缓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顶,然后缓慢又小心地顺着她的发丝。
姜喻短发,一向利落,充满干劲,此刻,却杂乱地堆在一起,每根发丝都充满哀伤绝望。
裴应轻轻地,缓缓地,一下,又一下,耐心地,细致地将每一根发丝理顺,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整整齐齐。
姜喻没有抗拒,或者说,她没有感觉,像一个木偶娃娃,任由裴应小心拨弄。
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姜喻呆滞的眼珠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大串泪珠簌簌而下。
然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嘶吼,压得那样深,那样痛,以致没冲破喉咙又重重跌下,只剩一丝尖细的哀鸣,挣扎着窜出。
裴应心像刀剜了下,长臂一伸,将姜喻圈进怀抱。
他抚着她的后脑,用此生最大的温柔,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不要怕,我在,我会一直在。你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出来。我会陪着你。”
又不知过了多久,姜喻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块肌肉都有了自由意志,似乎要挣脱这具躯壳。
裴应紧紧圈住她,把她揉进宽阔的怀抱,没有一丝一毫地空隙,紧紧地,锢住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姜喻终于哭出声,声音撕裂破碎。
裴应的身体跟着颤抖了下,柔声安抚,“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跪我……她跪我……他们跪我……他们求我……让他们在一起……”哭声充满绝望痛楚。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裴应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坚定地、温柔地、一遍遍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姜喻哭声渐渐平息,身体也逐渐放松,她从裴应怀中直起身,手心手背连抹几把脸皮,抬着红通通的眼睛,看向裴应。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她勉强挤出个笑脸,脸部肌肉却一阵痉挛。
裴应心疼到心塞,低声道,“不要笑,你不需要对我笑。”只需要表现你最真实的样子。
发自内心的关怀让姜喻喉头哽住,眼泪又簌簌而下。
她两只掌心摁住眼皮,“啊,真的是,眼睛不受控制。”
裴应再次伸手,把她拉进怀中,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后脑。
姜喻埋在他胸前,呜呜哭起来,这一次,哭声要小很多,嘴里断断续续,“我真的尽力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真的为了她好啊,她为什么不听话……”
裴应这次听懂了,结合方才俞萍牵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离开的情景,他低声安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他们的命运是由自己选择造成的,与旁人无关,与你无关。”
“明明知道和他在一起,会下场凄惨,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姜喻抬起泪眼。
裴应扶紧她的双肩,认真直视她红通通的眼,“你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她做出自己选择,赌上自己的未来,是她个人的事,哪怕是父母都无法干涉。”
“我知道,我知道啊,未来不会好的,她的选择是错的,她必须听我的。”姜喻激动起来。
“不,”裴应温柔又坚定,“你所知,都是过去,未来充满变数。你知不知道蝴蝶效应?每一个微小的变量,因各种因素交互叠加,都会导致巨大的差异。”
姜喻怔住,蝴蝶效应她当然听说过,与俞萍的命运有关吗?
或者,没关系吗?
她所知道的命运,是前一世,俞萍和姜鹏飞双双落榜,去南城依附姜家父母,生下她不久,俞萍第二次怀孕伤了身体,再过几年,姜鹏飞就有了小三和私生子,俞萍心疾加身疾,在她十岁那年病逝。
这一世,在她的干预下,俞萍专心学习,考上大学,而姜鹏飞居然也考上了,至此,和前一世的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姜喻叫道,“坏人不会变好,放荡不羁的人也不会安分守己。”
“会。”裴应说,“环境变了,心态变了,行为也会变。不要用刻板的印象看别人,也不要用刻板的见识把自己框住。”
“可是,可是,”姜喻喃喃。
可是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姜鹏飞会变吗?或者说,现在的姜鹏飞会变成前世的模样吗?
她不知道,也不敢赌。
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还能怎么做?
他们跪在她面前,求她让他们在一起。他们竟然跪在她面前!
如果只有姜鹏飞,她可以一扫把打出去,大不了放可乐出来咬。
可是还有俞萍,俞萍为了和姜鹏飞在一起,竟然也跪在她面前!
她是什么老巫婆吗?
她只是不忍心看她重蹈悲惨命运,从后世穿回来的她的女儿。
可在这件事上,俞萍不信她。
明明答应她分手的,最后却求她不要拆散他们。
姜喻感到深深的无力。
改变不了俞萍的命运,她在这个时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姜喻浓郁的悲伤无助再次刺痛裴应,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温声劝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命在于体验,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在这个结局之外,生活的每个片段都值得珍惜。”
“如果活得很痛苦,珍惜痛苦吗?”姜喻苦涩地说。
“试着走出来,如果痛苦是困境,克服它;如果痛苦是迷雾,穿越它。试着发现生活中点滴的美好,一点点覆盖痛苦。”
“我找不到。”姜喻喃喃。
前世她找不到,所以溺海的时候没有一丝遗憾。
这个时空,她以为找到了,陪着俞萍和俞安,在生计困难时竭尽所能打工赚钱,供她们安稳上学,吃穿不愁,她很满足。俞萍考上大学,她很开心。
她以为这些就是她追寻的美好。
可俞萍明知她难过,也要坚持和姜鹏飞在一起,他们一齐跪在她面前的时候,这些美好的幻象轰然倒塌。
一直以来的信仰也随之坍塌。
她挽救不了任何人,命运自有轨迹。
她的存在毫无意义。
淡淡的死寂弥漫开来,笼住姜喻,要将她拉扯进无底的深渊。
裴应一贯温和的眉眼微凝,握紧她双肩的手微微用力。
“姜喻,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关注你吗?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以前的朋友。你和他某些方面很像,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可微笑只是应对世界的武器。虽然活着,并不渴望活着,随时死亡也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
他轻轻叹口气,“我们在留学期间认识的,那时候课业压力大,我也年轻,没有察觉他的心理困境,等他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他早就不想活了,可惜我没有早早伸手拉住他……”
“我第一次见你,就从你的眼神中看到和他相似的空寂,你一个人跑步,一个人遛狗,一个人沉默地活着,会主动打招呼,也会微笑,可你的笑只是面具。我想拉住你。”
“第一次请你去我家吃饭,你记得吗?那天其实我和朋友有约,当我在校园里,看到你一个人走在路灯下,影子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的,我就想,以后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我要护住你。”
“我请你做翻译,联系出版,每天做一桌菜一起吃饭,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有美好的点滴,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你很有才华,译作很快进入出版流程,将来摆在书店里,在图书馆书架上,在书桌案头,能帮助到很多人,他们会记住你的名字——译者姜喻。你帮助学生补习,提高他们的成绩,他们感谢你。你做的都是有意义的事。”
“或许某些事,没有按照你所期待的途径发展,并不代表,它会越来越坏,更不能说,你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人是很奇妙伟大的生物,在宇宙和时间长河中,又如尘埃一般渺小。”
“中国有句古许,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要尽力,至于事情如何发展,是不确定的,不妨以开放的心去关注,或许结果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裴应的声音温柔沉缓,有安抚人心的坚定。
“我会一直在。”
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