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在城里待了两日,打听够了消息,打马而归。
“将军,二爷先前的亲卫队有个叫张谦的,他说城北八十多里外有处叫橡村的地方,因为草原人的劫掠荒废了几十年没人住。今年因为陆风在边寨的活动,陆陆续续有人回迁春耕。”
“属下去橡村看了下,多是青壮男子,约莫有百十来人,妇幼老弱都还在城里。”周进禀报完,带着怯意看向秦参将,“将军,他们若是没了,城里的亲人们会闹起来的。”
秦参将盘膝坐在炕上,擦着他那把锃亮的长刀,“荒了几十年,杂草生根,重新开垦要花不少功夫,他们家里的妻小都清楚。”
早些年,这样的事儿秦参将干过不少回,多数说成剿匪。可邵将军来过,坐实了云州附近没有匪患。那匪的名头就用不了了,只能用关外草原蛮子的名头。
那时候也有人闹,可闹有什么用?闹到最后,那帮愚民自己找了鬼神的由头,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人就是这样,凡事只有揭过去了,才能往前走,卡在原地,自取灭亡。
秦参将抬眼,周进满脸的还有话说却又不知怎么说,问:“你还有事儿?”
周进肩膀一塌,道:“没有。”
“没有就退下吧。”秦参将道。
周进应了声,拖着脚往门外走,他觉得这事儿不对,他们有那么需要军功吗?这十来年没有军功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好?为了军功干这样丧良心的事……
周进脚步一顿,瞳孔瞬缩,墙上他的影子被一把横刀刺穿,刀抽出,人倒地,鲜血在地面漫开。
秦参将把染了血的刀擦干净,几分可惜的看了眼趴在地上咽了气的周进,他不想杀他的,谁叫他心不够狠呢。
隔天,秦参将慌张地叫来营里的八位偏将,五个千户长,说周进失踪了。偏将和千户长们立马调集人手,把堡寨翻了个遍,又在堡寨外面向外搜罗,找到了周进的尸首。
“这伤口,是军刀!”一位姓郭的偏将看完尸首,惊骇的瞪圆了眼。
其余人齐齐看向秦参将,“将军,这事怎么回事儿啊?”
“不会是咱们营里的人干的,小周从不和人结怨。”
“是啊是啊,他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得罪人,多好的人啊,怎么……”姓魏的偏将眼眶酸疼,他几乎是看着周进长大的,周进性子温和,十三四岁的时候常被欺负,后来有幸得了秦参将的青眼,一步步升成了偏将。
秦参将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噼啪的一声惊呆了众人。秦参将又抬起手,被属下们抓着胳膊拦下了。
“将军,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咱们是过命的兄弟,一条绳上的蚂蚱,您不能瞒着兄弟们!”
秦参将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一字不发。
夜幕笼罩堡寨,周进之死在众人口中翻来覆去的说,在众人心中反反复复的猜,最终,他们都说出了一个名字:陆风。
郭偏将呼的起身离炕,骂道:“他奶奶的,指定是那个陆风干的,老秦不知道在想什么,憋着愣是不说。老子问问他去,到底怎么回事儿!”
手下的兄弟们纷纷赞同,他们老在这儿猜,纯闹心也没个对策。郭偏将气势汹汹往外走,迎面撞上了往里进的兵丁,兵丁说秦参将请他一聚。
郭偏将应了,转身跟心腹属下们说,“我还没找他,他就找我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问问去。”
前往秦参将那间宽敞的营房的路上,郭偏将先遇到了魏偏将,魏偏将一脸耸眉耷拉眼的倒霉相,郭偏将嫌弃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丢人不丢人,小周没了,你像没了亲娘一样!”
“大家伙从蛮子手里脱身,想着回来了就好了,”魏偏将忍不住哽咽,“谁承想、谁承想……”
“不要怕,姓陆的没那么胆子!”郭偏将语调抬高,错着牙道。
营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酒菜摆满,灯火通明,可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团凝重。
秦参将坐在上首,举起粗陶酒碗,“敬各位兄弟一碗!”
黑布遮着脸看不清他的脸色,可听这含混的声音已经醉了,郭偏将几步从中间走到上首,夺过秦明的酒碗,道:“老秦,你有伤,大夫说了不能饮酒!再喝,小心你的脸烂完了。”
“脸?我还有什么脸!”秦明抓着郭偏将的胳膊,吼过一声呜呜的委顿下来,“侯爷命我办的差事没办成,还给侯爷添了这么大乱子。那么多财货,都要白白送给蛮子。”
郭偏将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老话儿不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吗,老秦你比我有文化,怎么这时候钻起牛角尖了。”
“这事儿不能全怪将军,”下首的兵将道,“谁能想到蛮子们如此狡猾,早些年,蛮子们连官话都不会说,更别提算账做买卖了。现在可好,他们都学会使诈了。”
“听说是因为他们王帐里出了个圣巫,圣巫让他们学咱们的诗书。”
“瞎,什么圣巫,他们大头领的姬妾罢了,搞了个圣巫的名头。”
下面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眼看着就要偏了题,秦参将高声道:“咱兄弟们吃好喝好,尽情的喝,喝他个不醉不归……有几天喝几天,有多少快活享多少快活。”
“将军,御史清点过损害,咱们就该回城了吧。”有人问道。
“唉,多一日漂泊,多一日的不安,六营那边的人,时时刻刻都盯着咱们呢。”
郭偏将敏锐的察觉出不对,直直地看向秦明,“老秦,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多少快活享多少快活,好像这快活日子要到头了似的。”
秦参将喉头一哽,“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各位了,瞒着没意思,就算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小周,是被六营的人杀的。”秦参将揉着额头,困苦万分的模样,“六营的人一直盯着咱们,我理解。咱们是人六营接回来的,他们盯着咱们,正常。”
“可前天,小周去六营找陆风要米粮时,听见六营的人说,要把咱们这些人,全埋在关外。”
宽敞的堂屋里传来一声声惊悚的低呼、倒吸冷气的动静,还有小声的咬牙切齿说着“我就知道”。
“六营的武指挥使,早被陆风架空了,现在他们六营,大小事情都是陆风说了算。陆风和咱们段侯爷不对付,跟我也不对付,巴不得杀之而后快。他们要把咱们摁死在这儿,就是不知何时动手了。”
“这我不能干!”郭偏将拍案而起,大手一挥,“束手待毙像什么样子,跟他们杀,杀出去!”
魏偏将声音低低,“六营多少人,咱们多少人,没有胜算。”
郭偏将哼了声,“大爷我不管什么胜算,兄弟们中间骑术高超的,总有人能跑回云州城,到时候告诉段侯爷,陆风就完了!”
“兴武军大败,”秦参将声音颤颤,“还要侯爷给咱们撑腰么?”
郭偏将噎住了,悻悻然坐回位子,“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兄弟们想拼上一把,那就拼一把。”秦参将抹了把眼睛,睁开时目光炯炯,“第一,周进不能白死,我得为他挣个公道。第二,为了一线生机,咱们必须拼杀出去。”
“两者兼得的法子,是立下军功。”秦参将道。
“军功?这、这从哪儿立去?”魏偏将张大了嘴,像听见什么鬼话。
秦参将道:“我听丹由那贼说城北八十里外,蛮子们扮成中原人的模样,耕种劳作,大约有百十来人。”
“蛮子们耕种,笑话儿似的。”郭偏将嗤笑一声。
秦参将道:“都是因为那个圣巫,圣巫说他们不止要劫掠财宝,还要周朝皇帝的冠冕。”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大伙都笑起来,“禽兽一般的蛮子,还想当皇帝了?哈哈哈。”
“可笑,太可笑了,他们男人死了,男人的妻子就要嫁给家族里的其他人,你们听听,这与禽兽无异。”
“蛮子们兵马厉害,可统共才多少人?咱们单云州就有十万驻军,让他们来!”
秦参将手掌往下压了压,堂屋里重归安静,“虽说是痴人说梦,可他们梦做的很真,一个个装扮的与城中百姓无异。禽兽披上了人皮还是禽兽,诸位万不可被其迷惑,而手下留情。”
“蛮子么,杀了就是了!”郭偏将呼的起身,抓起一坛酒,咕咚咕咚饮下去,放下酒坛,一抹嘴,“今个儿,咱们要报仇雪恨,用蛮子的血,洗刷咱们的屈辱!”
“报仇!”屋里的兵将们齐声喊道。
魏偏将滴酒未沾,在兄弟们的声浪里,他格格不入,心中疑窦丛生。
圣巫的事他早有听说,可蛮子们扮作中原百姓劳作生活的事,可太荒唐了。蛮子们以掳掠为生,怎么会甘心四季耕耘收获?
魏偏将感受到一股来自秦明的目光,如芒在背,他也跟着起身,融入热烈到诡异的氛围中。
各偏将召集手底下的人,背弓、拿刀、骑马,冲出辕门时,斩杀了两个站岗的卫兵,一路往城北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