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惶恐,踉跄着后退两步,手抓住了门框才没有腿软摔倒,又看向高坐在榻上的妹妹,她说的好像从山上猎来了兔子一般轻飘平常。
“这……这……”
她孱弱如灯豆,额上伤布隐渗殷红,却仿佛惊涛骇浪撼动不得,手中长棍点着地上的人,“这三人鬼鬼祟祟进了咱家,来回翻找。找不到可偷的,便来了正房,在正房门口停了停,似乎犹豫闯是不闯。进了门,直盯着炕上,在找我。”最后三个字她吐得很清楚,又很平静。
“他们应该是认识你的,你看看罢。”
陆月撑着发软的腿,掀开趴在最上头那人的肩膀,看了看脸,再看看被压在下面的那两人。
孙赖子、杨万重,强子。
惊惧、愤怒、余悸一起砸得陆风百味杂陈,他和孙赖子一伙素来不和,前些日子因为他们背后嚼舌根,他把他们揍了一顿,没想到他们竟敢闯他家!他们知道他家有个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妹子,还敢闯进正房。
若是阿月被他们吓到,陆风简直不敢想,越想越愤怒越想越后怕,他恨不得把他们剁碎了!
“认得吗?”陆风轻轻地问,她不愿高声说话,惊醒了地上这三个,她又要一个个敲晕,再敲下去,人怕是活不成了。
陆风被唤回了神,一个箭步冲到陆月面前,“吓到你了吗?有没有受伤?是二哥不好,是二哥不好,他们三个和哥打过架,才……”
陆月看他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搭上二哥的手,捏了捏,“没事儿,把他们拖出去吧,躺在这多碍事。”
陆风吞了口吐沫定定心神,像替亲毁尸灭迹的从犯,一个接一个连拖带拽,雪地上滑出一道沟痕,把这三个人塞进了村头的麦秸垛。
这一趟趟不远也没费多少时间,可陆风却觉得特别漫长,长到好像没有尽头。
在用麦秸把孙赖子他们盖起来前,陆风看了看,他们头脸上都是血,陆风不敢久留,飞快地用稻草秸秆把他们虚掩起来。
如果阿月还是之前的孩子样,会被孙赖子他们拎起来吓得哇哇大哭,像鹌鹑似得任他们欺负。阿月还是阿月,但她变得像个大人……不,比大人还强,才没有受他们的欺负!
陆风忽然相信了阿月说的,玄女娘娘开恩了。他朝着西边玄女庙的方向跪下,邦邦磕了三个头,起身回家。
回到家中,就见阿月匐在桌上打盹,长棍斜靠,血迹干透了。
陆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些,他看见藏在炕和墙面夹角的鸡蛋米面,许是阿月察觉到家里闯进了人,就把吃食藏在屋里守着。
陆风捂着脸蹲下,热血冲到眼眶化为几滴泪,蹭在指缝,他拿走长棍,在院里砸断了,扔进火灶,这回拿走两颗鸡蛋,冲了碗蛋花汤,端回屋里。
陆月馋虫犯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接过碗,精神了几分,“呀,好香啊。”
“待会儿我再烙几张饼,从大姐家拿来的卤猪肉切几两,炖个萝卜。”
陆月眼睛弯弯,“哥,还没过年呢。”说完,埋头啜饮蛋花汤,汤面浮着香油,热腾腾香气扑鼻。
陆风两手绞在一起,突然道:“咱们走吧。”
陆月埋在碗的脸抬起来,神情诧异地望着二哥。
陆风的声线微微颤抖,好像扛着铜鼎,“阿月,哥信你。”
陆月放下碗,兴奋地扑过去抱住二哥的脖子,“好好好!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定能平平安安,带咱家离开云州。”
“嗯!”陆风坚定地应了声。
在陆月的记忆里,二哥最疼她,她有底气说服二哥,可没想到这么快,她心里欢喜轻松,看着她二哥忙碌地进进出出,端来早饭。
她一点不觉得难为情,饭来了就吃,还要竖着筷子点评,“这萝卜不够入味。”
陆风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没好好吃过饭,嘴里塞着饼子点头,“我心急了,下次多炖会儿。”
陆月笑着说,“哥,用了饭不着急收拾,你歇会吧,一宿没睡了,下眼皮要耷拉到嘴角了。”
陆风愣愣地摸上自己的脸,陆月看他的模样,撑着头向后仰笑个不停。
陆风胳膊肘搁在小桌,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月,“阿月,玄女娘娘的三千世界里,你过得怎么样?就在我,之后。”他避讳了死这个字。
陆月敛了笑,又是昨夜那副静如水的模样,缓缓道:“我没了哥哥照应,不久便死了。哥,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陆风好像胸腔被灌满了热气,斩钉截铁道:“放心,哥哥定会护好你,”他转念一想,问,“三千世界的其他人呢?”
谎话多说多错,陆月扭过身子,“娘娘说了,神仙界的事不能外泄。”
“对对对,”陆风拍着自己的嘴,算作掌嘴了,“天机不可泄露泄露,那娘娘有没有说,咱们该如何离开云州,没有文牒我们哪都去不了。”
陆月道:“咱们从燕尾山绕过悬鹰隘,穿过朔州,一路向南,去明州坐船到楚庭,”她看着二哥茫然无知的脸,补了句,“哥哥尽管放心,玄女娘娘把地图印在了我心里。”
别说悬鹰隘,陆风连这个楚庭地名听都没听过,他揉了揉脸,问:“不说路线,咱们总需要盘缠,咱家没那么多银子。”
陆月思索着说:“兹事体大,我们慢慢计划,出发前我得把伤养好,不能当拖累,银子的事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这事我们得告诉大姐,带着大姐、大姐夫和金妮儿银妮儿。”陆风道。
陆月颦眉,“大姐夫的爹娘也舍不下,一连串的能牵扯出百十来口人。”
陆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觉察出妹妹的不悦,嘟囔着,“石头和铁子也得一起走,还有阿月你的小伴儿们……”
陆月拍了下桌案,陆风回了神看向阿月,“怎么?”
她好想对着二哥大喊,说服这些人是不可能的,带这些人走也是痴人说梦,除了会害死自己之外没有一丝好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道,“让我想想,在梦里问问玄女娘娘。”
唉,头痛起来了。
陆月一旦有什么烦心事,她习惯性去抚发鬓,好像理一理青丝,烦恼也被她疏顺了。现在头缠着伤布,她只弯曲着食指,抵着头思量,该如何让二哥放弃带亲戚朋友离开云州。
“阿月,你头疼吗?”陆风值夜,一宿没睡,裹着被子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睁开眼,正看到陆月撑着头斜靠。
陆月侧过脸,“不疼。”
陆风揉着眼睛爬起来,一下子清醒了,“我我我忘了带你换伤布了,哎!我这脑子,我这脑子。”说着套上鞋,从靠墙的梨花木箱子里翻出妹妹的衣裳。
“不碍事,别慌。”陆月接过陆风手中的夹袄,拍了拍他的手背。
陆风别扭地拧过身子,从前妹妹磕了碰了或是弄丢了家里的羊,一副天塌了的模样,现在轮到妹妹告诉他,别慌,不碍事。
陆月穿戴整齐走到门边,扭头道,“哥哥,背我去吧,我还是有点累。”
陆风蹲下让妹妹攀上他的背,刚锁上家门,邻居家门探出个小姑娘,音调高高地扬起,“月月!”
陆风回过身,见是李秀儿,“秀儿,今个儿没去城里?”
李秀儿先是试探着挪出几步,又加快几步冲到了陆风身后,伸长了脖子叫着,“月月,你好些了吗?月月!”
陆月看向背上的妹妹,陆月伏在他肩膀处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
“哎呀,月月还睡着,她是不是头晕?二哥哥啊,睡着的人出门要受凉的,你等一下。”李秀儿飞快地跑回家里,又一阵风似得跑回来,举高怀里的红皮麻絮被,跳起来盖到陆月的身上。
小被子要滑落,李秀儿垫脚想再托一把,却发现睡着的陆月捏住了被子的一角,下巴蹭了蹭被面,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李秀儿嘿嘿笑两声,挥挥手告别。
“阿月,你睡了吗?”
陆月不回话,陆风以为妹妹睡着了,放慢脚步以免颠簸。
陆月半睁着眼,望着映着沿路黄土,她还没做好准备和这些熟悉的小孩子打交道,太熟络,会察觉出异样。
十岁的小孩子是怎么样的呢?陆风趴在二哥肩膀上,回想她见过的小孩子。
细细想来,她只跟沈娘娘的一双儿女交往多些,沈贵妃的大女儿八岁便远嫁了,那个儿子……她和贵妃娘娘亲手扶上皇位的小孩子,聪颖早慧,谦逊温和。
和山野里的孩子不能同日而语。陆月觉着是不能照猫画虎了。
燕尾村仅有的药堂坐落在山麓,三间大屋外围着一圈木篱笆,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大院支着两排药架,柳条笸箩盛和架腿交接处落满了雪。
听到推门的动静,后院药寮一个麻衣少女脚步利落的迎出来,她身上热腾腾散发着药香,包头今帕漏出几缕碎发,黏在红扑扑的脸上,开口声音轻软,“风哥,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村里找你了,月月的伤好些没有?听我娘说她醒了,总算醒了,急死个人。”
“好转许多了,多亏了许大娘的药,你娘去城里卖药了?等见到她,我给她磕个头。”
“可使不得!我娘说了,是月月有本事,挺过了鬼门关,往后是有大福气的。”小春芳掀开草帘,陆风弯腰进去。
“呀,还睡着。这被子哪来的?”小春芳仔细瞧着盖在陆月身上的被子,“不像是你家的。”
“秀儿家的,她听见我们出门,送出来的。”陆风到了张藤椅前,蹲下,小春芳搭把手扶着陆月坐到椅子上。
小春芳递给陆风一张帕子,陆风接过擦着脸上的湿汗。
“月月的这一摔,把秀儿急坏了,整日竖着耳朵听墙角,听到什么都跑到我这儿来说。说月月怎么还不醒,是不是药配的不对,要不要去请城里的大夫。我本来就心慌,我们俩凑一起心越来越慌,秀儿在城里的薛大夫家门口转了好几圈了。我,”小春芳动笔不停,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我还去问了神婆,让神婆算一算,我娘配的药对不对,需不需要请城里的大夫,毕竟城里的大夫诊金贵。”
小春芳写字的姿势很是秀气,记下这回要用掉的草药,便把笔放回笔架,在高高的药橱子寻找,“结果啊,神婆没说任何关于药的事,她只说……”尾音渐轻,转身神神秘秘地看向陆风。
陆风心里一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语速飞快:“说什么?”
陆月在旁边听着,心里一口口地叹气,她这个二哥哥太不藏事了。
见陆风急切的模样,小春芳很受用,笑出两个梨涡,“说这一摔是阿月的大机遇,她从此背上有神,化解了八字的凶刃,是非凡的命格。”
太准了!背上有神,玄女娘娘不正是神?玄女娘娘时刻看着她。化解了八字的凶刃,阿月刚出身时让寺里的和尚批命格,说她八字带刀凶得很。
现在神来了,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