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黑后寒气逼人,站岗的人先是觉得手冷脸冷,再然后冷气就从脚底蹿满全身,金石头活动着冷僵的脚,眯着眼斜看旁边的王铁,迅雷不及掩耳“嗖”地伸手,冰冰冷的手冲进了王铁的破袄下摆。
王铁“嗷”了一声跳起来,先往旁边躲,又挥起胳膊去打金石头,“孙子,占你爷爷我的便宜!”
金石头及时抽手闪身,左跳又躲,忽然往辕门处望,惊奇“哎”了声,“风哥来了,这时候怎么来了。”
王铁只当有诈,一股脑朝着金石头挥拳,金石头拔腿朝着扎着头快走的陆风奔去,绕到陆风身后躲起来,王铁一时间没刹住车,往陆风扑去。
陆风满脑子神鬼生死的事,被王铁吓了一跳,飞起一脚就把王铁踹了个人仰马翻,三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这、我不是故意。”陆风语无伦次把仰躺在地的王铁拉起来,“没事吧?”
王铁哭丧着脸,由衷感叹:“哥,你这身手。”说着直竖大拇指。
陆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祸首金石头嘿嘿笑着凑过来,问:“风哥,咋来这么早?是给兄弟带吃喝了?”
陆风一巴掌拍在金石头脑瓜子上,“喝你的西北风。”
“喝够了早喝够了,喝的我肚肠凉透了。”
陆风在中间,金石头和王铁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到了廊下,陆风不说话,阴沉着脸蹲下,眼神定定地看着前面。
金石头朝王铁挤挤眼,似乎在说:好像有心事。
王铁梗着脖子一扭头,哼了声。
金石头吃瘪地抿抿嘴,也蹲下了,问:“风哥,出啥事了?”
陆风一张脸像被锅底砸过,又黑又硬,“没啥事。”
这明摆着有事。
金石头朝陆风更贴近一步,“三妹妹精神如何?哥们儿几个想去看看她。”
陆风叹了口气,“精神大好了。”
大好了,却叹气。
金石头抬眉,顺着话头继续说,“咱妹子是个有大福的,那些说她福薄扛不住玄女娘娘气势的人,一个个全是睁眼瞎。来年扮玄女,还得是咱妹子。”
陆月摔下高台后,村里城里好些人说这是玄女娘娘将罚,因为小娘子福薄又缺德,配不上娘娘的衣冠。
陆风最恨这些说法,富贵人家的女儿不愿意招摇过市,因为他妹妹模样俊胆子又大,乡里求着她让她上高台,挥水袖。到头来好处没有,受了伤只落个“福薄命薄”的名声。
前些日子陆风每提及此,都怒气上头双眼红得像杀人,孙赖子那几个嘴欠的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就被陆风摁在地上捶。
可现在,陆风脸上浮现一股子凄寒苍凉的恐惧来,他双手搓着脑袋,“来年不扮了,谁爱扮谁扮。”
金石头和王铁都瞪圆了眼,金石头道:“哎?不扮了,要是不扮了岂不是正应了那帮人的话,这你说了不算,得问咱妹子。”
“不扮了,再也不扮了。”陆风嘟囔着,狠狠吸了口气。
金石头哑然片刻,道:“你是中邪了?哥儿几个给你驱驱邪。”
“我没中邪!中邪的是……”陆风话到最后,渐没了声息。
金石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从高台上摔下了磕到了头,不会是傻了?那可不行!
金石头也慌张起来,牙齿舌头打架,:“是……是咱妹子中邪?怎么个中邪法,口齿流利不,是出了什么事啊?你说啊!”
王铁也蹲下来,焦急又忧心,“风哥,你可不能瞒着啊,阿月是咱哥儿几个看着长大的,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妹子。”
陆风满腔满心的迷茫无措涌到了嘴边上,再也憋不住了,“阿月醒了之后,在桌面上画了一张,城防图。”
金石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道:“这、城防、城防图?她是从哪儿看的?”
王铁压根没想起城防图是什么玩意,看看金石头再瞅瞅陆风的脸色,认定了城防图是件极要紧的物件儿,也端起严肃的面孔。
陆风咽下妹妹说的大灾大难,只捡着城防图这件事说,如果不是这图,他只会把妹妹说的话当成胡言乱语,“她说,是玄女娘娘给她看的,说玄女娘娘带她去了太虚幻境……”
陆风的话还没说完,金石头一张脸就冲到了极近的地方,眼睛熠熠发光,“玄女娘娘还说了别的没有?”
“什么别的?”陆风皱着眉头往后靠。
金石头揪着陆风的前襟,逼得陆风挺直后背往后倒,“比如什么发财的路子,埋在地里的财宝。”
陆风挣开金石头,“我是担心阿月被什么不干净的鬼魇住了,咱们这地界,死的人太多了。”
金石头道:“什么地方不死人,有人的地方就都有死人。咱妹子画出了城防图,又神志清明,这就是有神通。”
终于有王铁说话的机会了,“风哥,这些事,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你还记得不,前年我村子一小媳妇,被法师用着火的扫把打,活生生给打死了,就因为外面的人说她中邪。”
陆风胆战心惊地捂住了嘴。
金石头拿指头点着陆风,“你回去了也得多嘱咐咱妹子,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后日我和铁子去你家吃饭。”
寅时,陆风下值回家,他的心安定了不少,盘算着怎么和阿月说,让她把什么玄女娘娘的事都给忘了。
阿月还是个小孩子,他这个当哥的教训妹子,从来没这么忐忑过。阿月还是那个阿月,却有些不一样了,那双沉沉的黑眼睛,好像什么都懂。
想到这儿,陆风又心乱了,他加快脚步回了家,大门没关严实,冬风一吹,门板摇晃,陆风想着许是自己出门太急,忘了关门。
穿过院子,他推开门,闯进视线的是叠成一堆昏死过去的三个汉子。
暖色烛光笼着陆月,握在手中的长棍染血,她望向他,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疲惫下垂的眼,好像沉沉枝头挂着满月。
“二哥,把他们拖出去吧。”陆月举起长棍指了指,轻轻道,“找个暖和的地儿,别冻死了。”
陆风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惶恐,踉跄着后退两步,手抓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又看向高坐在榻上的妹妹,她说的好像从山上猎来了兔子一般轻飘平常。
“这……这……”
她孱弱如灯豆,额上伤布隐渗殷红,却仿佛惊涛骇浪撼动不得,手中长棍点着地上的人,“这三人鬼鬼祟祟进了咱家,来回翻找。找不到可偷的,便来了正房,在正房门口停了停,似乎犹豫闯是不闯。进了门,直盯着炕上,在找我。”最后三个字她吐得很清楚,又很平静。
“他们应该是认识你的,你看看罢。”
陆月撑着发软的腿,掀开趴在最上头那人的肩膀,看了看脸,再看看被压在下面的那两人。
孙赖子、杨万重,强子。
惊惧、愤怒、余悸一起砸得陆风百味杂陈,他和孙赖子一伙不和,前些日子因为他们背后嚼舌根,他把他们揍了一顿,没想到他们竟敢闯他家!他们知道,他家有个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妹子,还敢闯。
若是阿月被他们吓到,陆风简直不敢想,越想越愤怒越想越后怕,他恨不得把他们剁碎了!
“认得吗?”陆月轻轻地问,她不愿高声说话,惊醒了地上这三个,她又要一个个敲晕,再敲下去,人怕是活不成了。
陆风被唤回了神,一个箭步冲到陆月面前,“吓到你了吗?有没有受伤?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不好,他们三个和哥打过架,才……”
陆月看他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搭上哥哥的手,捏了捏,“没事儿,把他们拖出去吧,躺在这多碍事。”
陆风吞了口吐沫定定心神,像替亲毁尸灭迹的从犯,一个接一个连拖带拽,雪地上滑出一道沟痕,把这三个人塞进了村头的麦秸垛。
这一趟趟不远也没费多少时间,可陆风却觉得特别漫长,长到好像没有尽头。
在用麦秸把孙赖子他们盖起来前,陆风看了看,他们头脸上都是血,陆风不敢久留,飞快地用稻草秸秆把他们虚掩起来。
如果阿月还是之前的孩子样,会被孙赖子他们拎起来吓得哇哇大哭,像鹌鹑似得任他们欺负。阿月还是阿月,但她变得像个大人……不,比大人还强,才没有受他们的欺负!
陆风忽然相信了阿月说的,玄女娘娘开恩了。他朝着西边玄女庙的方向跪下,邦邦磕了三个头,起身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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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