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特意交代,去海晏阁见世子从属时务必低调。为此,邹管事找老奴要了身朴实到近乎破旧的衣裳,候在聚仙楼外面等着孙先生大驾。
他虽然对这位孙先生已是百分百的信任,可东家要他亲眼验一验,他也只能从命。
哎呀,他为东家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以后的日子真是令人期待。邹管事脑袋不禁得意地摇了摇,不一会儿,孙先生走了出来,他立马满脸堆笑地见礼。
“不必坐轿了,你我安步当车,一路上看看风土人情,”孙赖子用扇子指了指轿子,背着手向前走去,“世子爷这趟差事,最要紧的就是考察世情,我等为世子效力,就要当世子的眼睛和耳朵,半刻不能松懈。”
“是是是,咱们福临老号做北边的生意,算算有十来年了,别的小人不懂,可北边什么东西好,还是很清楚的,”邹管事两只小眼睛闪着精光,笑的蜜里调油、意味深长,“咱把好东西都备好了,等您上午的事忙完,小的一件件给您看,给您看市井民情。”
孙赖子眉毛高高抬起,这邹管事的态度一夜之间又好了不少,看来是见过东主了。
“好好好,等我跟同僚们交代几句,就劳烦您让我长长见识了。”孙赖子笑着拱手。
“不敢不敢!”
到了海晏阁,孙赖子让邹管事在门外等,他收了折扇迈上台阶。
守门的侍卫见是熟人,问:“孙先生,您怎么来了,是还落下了东西吗?”
孙赖子回头朝邹管事笑笑,收回目光对侍卫道:“没落下了,上回是多亏了你们,不然我得多为难。”
“是这样,”孙赖子抬手挡住半边脸,倾身对侍卫低声说,“外面那个人,就是我的傻兄弟,他担心我是从外面买了新买了个荷包糊弄他,非要看着我来一趟。”
侍卫望向邹管事,这人满脸傻气四溢的笑,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请您说一句,我和东西都是从咱们海晏会馆里出去的,不然他啊,又要闹,”孙赖子一副为难又好笑的模样。
侍卫站直了身子,微微抬高了声音,道:“东西是从海晏阁里出去的,孙先升当然也是。”
话一出口,邹管事那张脸都要笑烂了,浑身的兴奋雀跃。
侍卫不敢再看,再看又要笑,孙赖子谢过侍卫,出门,胳膊揽着邹管事,往远处走去。
菊萱这时候从后院里出来,看见侍卫收笑憋笑的样子,问:“有什么喜事儿啊,这么高兴?”
侍卫把刚刚的事说了,菊萱帕子遮住嘴,笑道:“这个当大哥的真不容易。”
“谁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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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宝贝堆满了金玉堂,强子和小杨用麻袋装,孙赖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眉头蹙着。
“哥,有什么事么?”小杨扎紧口袋,问。
孙赖子翘起的脚上下颠着,道:“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该不该拿走,能不能拿走。”
“有啥不能拿的!”强子喊了声,“哥你要是觉得扛着累,都给我抗,我咬着叼着都得叼回咱总舵。”
孙赖子收拢心神,站起身走到窗边,往下望着。他这处雅间,挨着大街视野极好,西边又开窗,跳下去就是巷道,容易脱身。
算了,先带回去,姑娘要是不让,他再还回来就是了。
孙赖子等了一刻来钟,街东头一排小红轿子晃晃悠悠地往西边去,每台轿子四个轿夫,排成小队经过,街边的人们都好奇的望过去。
孙赖子怔愣了片刻,突然骂了声,回头对俩兄弟说,“跑跑跑,咱们立马出城。”
“怎么了这是。”强子发了问,动作丝毫没犹豫,炕上麻袋从西边窗户翻出去。
小杨跟上,孙赖子最后。
“他娘的,哎呦呦惹祸了。”孙赖子苦着一张脸在巷子里狂奔。
新娘子出嫁坐花轿,清倌人嫁人时,轿子上要一丝儿装饰花样都没有,寓意脱身花柳入了良家。
三个人终于出了城门,孙赖子领着他们不走大路,专挑小路,一眨眼就进了野林子。
孙赖子终于松口气,抱着头,懊恼无比的把事情的首尾说了,“唉老天爷啊,我跟姓邹的不能把话说明白,说明白了我不就露馅了么。我就说,世子爷什么没见过,要讨他欢心,就得从人性至真处去找,那些他在京城富贵窝里享用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妈的他怎么想那去了!”孙赖子不停地挠头,“要是送些吃喝玩乐的,世子爷只会当他是再贴上来了,赶走就是了。可他送女人……送女人这就太明白了,明白的像有人指点似得。”
强子喔了声,小杨变了脸色,累的浑身是汗也再站了起来,扛起麻袋,“赶紧逃命吧。”
“对,逃命。”孙赖子啪的拍了强子一巴掌,“走走走,要是半路上被抓了,那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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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中四角放着炭盆,林世殊一身香云纱长衫,没系腰带,光着脚,浑身松散的好像闲人避酷暑,倚靠在凭几上看着一份卷宗。
他浑身松散,脸上的神情却很不好看,这云中路的卷宗一眼看上去疏漏百出,让人难以下眼。看了半个时辰,他的思绪就飘回了京城,眉头随之越皱越紧。
他替太子北巡,是皇上派下来的差事。可赵妃竟敢对皇上说:太子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世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除了姓氏不同,没什么两样。
皇上听了这话对赵妃大发雷霆,怒气明面上撒在赵妃身上,深处的忌讳避讳却落在了皇后娘娘、太子、林家身上。
以至于林世殊从接了这差事,到离京那天,都再没见过皇上。
皇上、皇上,林世殊心中燥火燃烧,扔下卷宗。外面侍候的菊萱听见动静,绕过屏风,为主子侍奉汤药。
他由南向北路途奔波,本就有些水土不服,那个驿丞在饭食里动了手脚,林世殊吐了个翻江倒海,后来恶心吐意止住了,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又痛又痒,庄重些的冬季袍服根本上不了身。
随行的太医说他是正气虚弱,寒邪之气侵入才导致的红疹,要慢慢调理。
这趟差事太不顺了些。林世殊端起药碗,仰头喝尽放回托盘,漱了口,用帕子擦净了手和嘴角,示意菊萱下去。
菊萱恭敬退回到屏风后面,她家主子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下人们谨守安静二字,主子就不会过多责难。
菊萱正为这样天下第一好的主子默默祈福身体康健,楼下忽然喧闹起来,菊萱快步出门,扶着栏杆往下望,她正要开口呵斥,话没出口,脑筋卡住了。
这都……什么人?
一个个打扮的各有风情的姑娘们挤在大堂,侍卫们挡住她们往里进的闯的步伐,她们叽叽喳喳乱成一窝。
“好哥哥,让奴家进去吧,奴家对您千恩万谢。”姑娘的指头戳着勾着侍卫的软甲,侍卫涨的满脸通红,口齿都不利索了,“你不能进去,出去,出去!”
“不出去!”姑娘们齐声道,然后笑成一团,往侍卫身上扑,“好哥哥,好哥哥我们是来陪世子爷快活的。”
“你看看姑娘美不美,你们京城的姑娘美还是我们美?”
菊萱脸都青了,听见里面世子爷叫她,她赶紧回去回话。菊萱三两句说完了下面的情形,外面安静了不少,梵慎大步来到林世殊面前,拱手道:“殿下,她们是香云苑、百花楼、天香阁的清倌人,还有几个来自城里供富贵人家取乐的私窠子,说是福临老号的大爷买了她们,让她们伺候……伺候世子殿下。”
林世殊一脸的震撼交杂着莫名其妙,然后恼怒浮上来,气势锋利,“你和梵恩带人,把县令拎到汪家宅子门口。李鼎坚、陈大保他们,去把汪富材请出来。那些女人,菊萱,你领着她们去汪家。来人,伺候我更衣。”
他们各自领了差事退出去,梵恩传话给正在吃面条的陈大保,他撂下碗一抹嘴,手在衣裳上擦干净,迈着八字步去屋里拍醒李鼎坚。
“主子让我们去请县太爷。”陈大保坐在炕上,手高高举起,啪啪落在拍在李鼎坚身上。
李鼎坚翻了个身,缓缓撑起来,像平地拔起山峦,他还有些迷糊,“请?咋请?”
陈大保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又细又尖的牙,“就用咱的法子请呗。”
汪富材正在暖阁里捧着香茗,听着小曲摇头晃脑,忽然外面哇啦啦叫起来,他皱皱眉,提着嗓子,“什么事儿啊?这闹腾。”
啪嚓暖阁的门被踹开,两扇门一扇摇摇欲坠,另一扇被踹了个大窟窿飞了出去。
汪富材猛地从摇椅上坐直了,还没下地,就被虎虎生风一个黑脸高壮汉子拎了起来,他可太高了,好像举起手就能摸到房梁。
汪富材被拖着出去,“你们什么人,强盗?大白天的强盗?”
李鼎坚大步流星拎着汪富材的后领子,从后院拖到前厅,从垂花门拖出大门,一路上汪富材先叫嚷,后来吓得浑身哆嗦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群人为了找他,每个院子逛过去,每个厢房打砸过去,地上时不时歪倒躺着些不知是死是活的丫鬟小厮。
李鼎坚下了汪家大宅的台阶,一扔,汪富材倒在了下马石旁边,不住地往下马石后面躲。
十几个汉子稀稀拉拉从汪家出来,每个都带着杀人土匪的气势,汹汹站在个笑模样的人后面,李鼎坚也走到陈大保身边,指着面如菜色、抖如糠筛的汪富材,道:“姓汪的老爷就他一个,别的都是年轻的。”
陈大保抿着笑,踮起脚尖望了望,望见一行鲜亮风景,转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