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领着陆月到了知府衙门后角门,江嬷嬷和周管事一左一右喜气洋洋地引他们进来,经过鹤鹿同春影壁,穿过月亮门,天井尽头是一座宽敞典雅的花厅。
文知府和柳夫人两人看见他们,一齐站起身,迎出花厅。陆风长揖到底,陆月屈膝福礼,这个福礼还是上一回沈娘娘亲身教导她,如何作的恭顺雅致,赏心悦目,后来这个动作她做了千百回,哪怕她做下大逆不道之事时,她也会恭顺敛让地福上一福。
柳夫人讶然了一瞬,又掩了下去,她虚扶起陆月,文知府则抬了抬陆风的胳膊,道:“不必多礼。”
柳夫人牵起了陆月的小手,语笑温暖,“砚哥将帖子交给陶泓时,吩咐他交给一个眼睛极亮的女孩子。我心说眼睛亮能怎么亮,看到阿月就明白了,你这双明眸能让周遭黯然失色。”
陆月跟着柳夫人进了花厅,仰着小脸一直看着夫人,道:“我初见大哥哥时,觉得大哥哥太好看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能生出大哥哥这般好看的人,非是神仙托世不得。夫人夫人,您是神仙托生吗?”
柳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用帕子遮着,“哎呦小丫头,好嘴甜的小丫头。”
“他们兄妹都了不得,”文知府一派真诚,对夫人说,“风哥丰神俊貌,连眼光最高的谢大家都夸他风姿极好,俊得像小白杨。”
陆风脸涨红了,满口的谬赞谬赞,求助般看向妹妹。这一看,把柳夫人笑得后仰,“风哥嘴拙,不如阿月,敢情你们家是阿月当家。”
陆风有几分局促,“谁有理谁当家,只是阿月一直都有理。”
这下连文知府都大笑起来,侍候在花厅里的下人们使劲屏着笑,可还是屏不住。
文知府忽然一拍额头,“我的过失,怎么站着说话了,快坐快坐。”
文知府柳夫人坐到上首的两把扶手椅,陆风和陆月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了两边,柳夫人看一眼嬷嬷,示意上些茶水点心。
三个丫鬟垂首碎步端上来碗碟精致的酥酪、桂花糕、莲蓉酥,陆月喜形于色两眼放光,先吃酥酪,沉浸品味似的眯起眼睛,又小心掂起桂花糕,先闻了闻,嘴角溢出笑来才咬上一小口。
柳夫人只生了砚哥儿一个,她多想儿女双全可是没福分,现在看着阿月这丫头喜滋滋地吃糕点,她这心里比糕点还甜。正当柳夫人仔细看着,陆月忽然不吃了,脸上的笑也减退,柳夫人的心好像被捏了一下,急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陆月看着柳夫人,舔了下嘴角的糕点粉,说:“不是,是太好吃了,好吃到让我舍不得。”
“没什么舍不得的,尽管吃,管够!”柳夫人轻拍下扶手。
陆月小意道:“我想给我的小伴儿尝尝,夫人,我可以带走一些吗?”
柳夫人一颗心跟渗透了热水的棉帕子,又酸又涩,她直接起身,先吩咐江嬷嬷把盘子里的点心包好了,又说:“阿月,我带你去小厨房,那儿的点心要多少有多少。”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文知府,文知府点点头,夫人便牵着陆月走出了花厅,转个弯,看不见了。
“阿月她……不是很守规矩。”陆风谨慎地说了句。
文知府阔达摆手,“她记挂着朋友,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你也一样。风哥,你想不想转到厢军,顶了潘指挥的差事。”
阿月真是神机妙算,陆月想着妹妹的交代,道:“多谢知府大人好意,厢军有厢军的体制,除了潘指挥,还有副指挥,没有让我横中插手的道理。”
文知府还想再劝,陆风接着道:“我现在担着六营的差事,离家近还能照看妹妹,管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已经知足。”
文知府低下头,连声地叹气,说:“风哥,你帮了我们文家,段家只要想知道,就能轻松得知,到时你的处境该有多艰难。”
陆风静默半晌,神情肃穆地开口:“我走了,六营还是六营,武定军还是武定军,没有半分改变。”
他看向文知府,“可我留下,就有改变的一隙可能。”
文知府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给了他面朝大江大河的震撼之感,此等气魄,此等心志!
文知府眼眶微热,起身朝陆风作揖,“文某相信邪不压正。”
陆风也朝文知府俯首行礼,“风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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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随柳夫人去厨房里包上两大提盒的点心,柳夫人握着她的小手说,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来府里。
柳夫人又带着陆月逛园子,假山池塘,清幽回廊通向小菜园,陆月仰头看着干枯葡萄架,说:“我家也种过葡萄。”
柳夫人道:“砚哥儿小时候,常常在葡萄架底下读书,葡萄由小小的绿果子长成紫果子,他顺手就摘了吃了。有回我问刘伯,就是府里管后院子的老伯,怎么葡萄这样少。刘伯说,都让大公子吃了,大公子不管葡萄是酸还是涩,摘了就放嘴里。”
陆月看着葡萄架,想象文砚山小时候该是个多么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手捧一本书,故作老成地转圈背书,便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夫人,你们家不光有饱读诗书的砚哥哥,还有饱读诗书的葡萄呢。”
柳夫人笑声飞扬,自从砚哥出事,她就没这么开怀的笑过。
出了小菜园,顺着回廊回花厅的路上,柳夫人停住脚步,指向旁边的竹林,“阿月,你想不想去见见砚哥儿?”
那封帖子是砚哥儿亲手写的,他说他很想再见见那个女孩子。
陆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见想见,谁不想见好看的人呢。”
柳夫人用帕子捂着嘴儿笑,领着陆月穿过竹林,履星院门口候着的松烟见了她们,立即进去传话。
掀开帘子,屋里一股闷热的药气,紫檀木银竹屏风挡住卧榻,只能朦胧看见里面的人坐直了身子。
柳夫人和陆月坐在了屏风前面的两只凳子上,陆月探头探脑瞧着屏风后的人影,”砚哥哥,你怎么躲着不见人。”
文砚山声音微哑,“哥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你。”
陆月歪着头,似乎像从屏风的缝隙里瞧见文砚山,道:“你怎么比下雪那天更严重了,又有人欺负你吗?”
文砚山气息一顿,话音里含着笑,“这是哥哥家,没有人敢欺负哥哥。下雪那日,提这股精气神,觉得一切都好。睡过再起来,才觉乏累疼痛。”
陆月长长地哦了声,“哥哥你可以让小伴儿来家里陪你说话,不然多无聊,人无聊了就没精气神,病也好的慢。”
文砚山道:“我有小伴儿,”他将手里的书卷抬起来,摇了摇,“不无聊。”
“哦,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喜欢到吃葡萄都吃不出味儿。”陆月有几分俏皮的提起这件事。
文砚山看向柳夫人,柳夫人道:“我带她去了菜园子,她说那些都是饱读诗书的葡萄。”
文砚山低低地笑,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一旁侍候的相枝吩咐了几句,相枝低着头出去了,他道:“园子里今年的花生结的很好,我的武功师父潘指挥说,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花生。”
柳夫人脸上的笑容微滞,凝重地看着相枝抱来一篓晒干的花生,陆月抓花生时觑到了柳夫人的脸色。
潘指挥被段二杀了。
陆月剥着花生,想着下一句该怎么说,思量好了,把花生放在嘴里细细的嚼,道:“真好吃。花生藏在地里其貌不扬,抬着头走路的人看不见,可低着头走路的人看见它们的绿叶,便知其硕果累累。”
陆月拍拍手上的碎屑,“而且花生好种,只要埋在地里来年又是收获之秋。”
柳夫人眼眶鼻腔一股酸意冲出来,她赶紧提气压下眼泪,道:“阿月说得对,以后那园子里年年都要种花生,年年都是大丰收。”
文砚山开口时声音有些涩,但语调上扬,“阿月,你知道花生能酿酒吗?”
陆月道:“知道,我哥哥的好兄弟铁子,会酿这个。”
文砚山吩咐小厮,让阿月走时带一些花生,随后又挑起了别的话头,小小的丫头和他聊的有来有往,柳夫人先出了房门。
嬷嬷问柳夫人,要不要把陆月叫出来,大公子害了风寒嗓子不爽利,说那么多话伤气。柳夫人笑着摇头,说精神气最重要。
亥时,文知府和柳夫人安置睡下,柳夫人想起白天的事,把陆月那丫头说的每句话都复述给了夫君听。
文知府本都躺好了,又坐起来,“她真这么说?”
柳夫人也坐起身,依偎在夫君肩膀,“是,之前有人说咱们砚哥儿独受上天厚爱,这个阿月,不比砚哥儿差。”
“可惜了是个女孩子,又生在那样的人家。”文知府感慨万千,“她说花生,正是在说潘指挥。斯人已逝,我们和许多知道他好处的人,都会把他记在心里。”
“是,”柳夫人道,“她将伤情之事说的春意勃勃,砚哥儿听了能宽心不少。”
文知府道:“这丫头是天生的聪明,下回再来府上,让砚哥儿问一问他愿不愿意来咱们府上的书房当差。”
若是个男孩子,当砚哥儿的伴读,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砚哥儿幕僚。可惜了,是个女孩子。
柳夫人不满地推开夫君,说:“伴读像什么样子,若是能认作干女儿……”
文知府闷头躺下,侧身背过妻子,“睡觉。”
柳夫人不依不饶纠缠起来,“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闺女,老爷,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