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酒量极好,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铁子和石头两个人眼睛都睁不开,没了魂儿一般哈欠连天的到了营里。
他们粮仓里当差的站成两排,陆风站在前面一排,铁子石头站在后面,他们两个隔了几个人,就是孙赖子,孙赖子一眼一眼地瞟旁边这两个,又抬眼看看陆风的后背,装作若无其事地仰头,活络筋骨。
刘仓官端着粗陶小茶壶从值房里踱出来,绕着这两排人转了一圈,挑几个不顺眼的踹了几脚,提着嗓子呵道:“都站好了!”
陆风站得笔挺,眼看着矮他一头的刘仓官停在了他面前,满眼挑剔地打量他,道:“呦,瞧瞧这是谁,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陆风立刻哈腰,带着几分谄媚讨好,道:“刘爷,家里的确出了大事,没跟您当面禀报是我的不是,后头半个月,不分白天夜里都听您的吩咐……”
啪的一声,刘仓官扇了陆风一巴掌,揪着他的头发摇晃,说:“你好大的本事,都自己给安排好了,你都安排好了,当我是摆设!”
刘仓官骂这一声浑身过电一般抖了两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骂得震天动地。
陆风脸上谄媚的笑凝滞一瞬,又重新端了起来,“不是,都得听刘爷的,我算个屁。”
昨日一个老朋友请刘仓官捎带出去些东西,献上了丰厚的礼,可因为陆风不在,刘仓官只好推了。
刘仓官想着那一提盒的银子,恨得牙痒痒,手一下下抽在陆风脑袋上。
陆风深弯着腰,挺着让刘仓官抽,他得忍,除了那几个硬骨头,想好好过日子的都得忍。
陆风不觉得多苦,因为比他苦得多了去了。他在粮仓当差离家近,算得上是肥差闲差,军饷虽然少但够活,别的营里的兵多数一分粮饷都拿不到,饿疯了的当逃兵,逃成功的当一辈子乞丐,逃失败的拉回来受刑没掉半条命。
还有刘仓官,他力气跟个小哈巴狗似的,打人没有多疼。有的营里的指挥,稍有不顺就是切耳朵割鼻子的。
嗐,吓人得很。陆风脑子里想了好多,越想,越觉得在这儿还算不错。
刘仓官撇着嘴,背着手悠悠踱步,“你家里能有什么大事,不是都没人了么。你家那个妹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出什么风头,扮什么玄女娘娘。这么贱的命,去扮什么神。”
后排站着的铁子和石头皮都绷紧了,大气不敢出,他们风哥最听不得这句,听了就要急眼。孙赖子也紧盯着陆风,盯着他的动作。
没事了,这事过去了,就在他们三个刚刚心定,刘仓官一个回身,正对上陆风的眼睛,那双眼睛幽深深直愣愣,刘仓官下意识往后错了一步,陆风赶紧扎低了脑袋。
刘仓官几步冲过来揪住陆风,把他拖出队伍,“你瞪什么?你不服?”
陆风踉跄了几步,连声说着不是,刘仓官好像心里有点胆怯,但这个场面得撑过去,他猛地一推陆风,眼神点了点后排的孙赖子,“对上峰不敬,罚他三十军棍,你来。”
孙赖子和陆风是对头,让孙赖子执刑,三十军棍只管往狠里打。刘仓管冷哼几声,托着小茶壶回了值房,坐下翘起二郎腿,听着外面的动静。
孙赖子走出队伍,朝陆风过去。王铁急得猛吸气,金石头撞了撞他的胳膊,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似的,“我觉得有点不对。”
孙赖子粗粗地喊了声“走”,但伸手去拉陆风的胳膊,几乎算得上是和缓的、轻柔地将陆风拉到长凳子那,陆风原本扎着的头,脖子一格一格的抬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孙赖子。
众人也傻了眼,这唱的哪出戏?
孙赖子凶狠无比地喊了声:“趴下!”,一边伸长了脖子盯着值房的门帘,一边抬脚猛踹长凳。
金石头福至心灵,挪着步子靠近值房,侧着脸盯着值房棉布帘子缝,刘仓管那两条小短腿,还翘着二郎腿呢。
陆风傻了眼,看着孙赖子挪步到堆放着粮食袋子的板车旁,高高举起长棍,重重落下闷响一声,孙赖子眼神凌厉地看向陆风,陆风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本能地掐着脖子惨叫一声。
孙赖子长棍落下,灰尘满天飞,陆风乱叫一通。
整个场面尴尬、离奇,透着浓浓的诡异,诡异中又有点好笑。有人忍不住,捂着嘴噗嗤笑了出来,被回过神的王铁踹了一脚,立马不笑了。
金石头看见抬着的那条小短腿放下来了,他立刻踮着脚尖向后退,朝着陆风和孙赖子那个方向猛挥手。
王铁一边喊着“风哥”一边快步冲向陆风,陆风凌乱无比就被王铁抱腰摔在地上,王铁死死压着他,哭喊起来:“风哥啊!风哥晕了,孙赖子,你都打了五十下了,还要打!”
孙赖子累得满头是汗,拄着长棍喘气,打粮食袋子可比打人累多了,还得跟王铁回呛:“老子怎么记得打了多少下,我说三十就三十!”
刘仓官掀帘出来,脸上全是满意,惺惺作态地批评孙赖子几句:“你是不是故意多打了?我三十棍就三十棍,我可没想把他打出个好歹。你们一个个的不守军纪,都该罚!”
刘仓官对陆风大体上还算满意,这两年里替他干私活没出过差错。就是这回,对他太不尊敬了,他便想着略施小惩,让陆风知道点好歹。
刘仓官走到昏迷的陆风旁边,王铁捂着脸哭,他挑剔地啧啧两声,道:“王铁,送他回家歇着去吧,过几日再来。”
等他明天来了,再说几句好话,这就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恩威并施。刘仓官觉得自己太英明了,挺着腰走几步,又觉得自己这么英明,只能当个仓官,大材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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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回家的路上,一句一句的脏话连着骂,到了家门口,看见在院子里慢悠悠打拳的妹妹,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陆风惊讶地抬眉,“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陆风拉着妹妹就进了正房,关上门,陆月坐到炕上,陆风拉了个小板凳坐下,仰脸看着妹妹,道:“孙赖子好像知道了。”
陆月看着二哥铜锣似的大眼睛,屏不住地笑,“知道就知道了,我没把他打死,就不怕他知道。”
打死,怎么妹妹嘴里说出打死一个人,就好像捏碎一片枯叶一般轻易。这也太吓人了,陆风一时间说不出话儿。
炕上的小几上放着茶壶,里面水还温着,陆月给二哥哥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说,别急。”
陆风把今天这离奇的事从头到尾讲了,陆月先沉下了脸,又笑个不停,活灵活现太可乐了,她胳膊肘撂在小几上,手抵着额角,眼神淡淡地看向哥哥,道:“孙赖子这个人,你也跟我讲讲。”
陆风啜着水,脑子里理清楚孙赖子的诸般劣迹,放下杯子,开口道:“孙赖子不是云州本地的,也不是外迁的军户,他好像是被拐子拐来的孙家庄。孙家庄的军户人家,为了让家中独子逃过兵役,便把孙赖子写进了族谱,让他顶上去。”
“孙赖子不是真正的孙家人,那户人家不给他屋子睡,让他露天席地地睡在院子里。夏天还好,天冷了就顶不住了。有一天,孙赖子突然就消失了,算是逃兵,家中老小都要受牵连。后来,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孙赖子回来了,还有了个破院子,独门独户自己过了。”
陆月脸上没什么表情,说:“那户人家不地道。”
“孙家庄的人凶蛮得很,不同房的人时常打群架。那户人家的独子,在这场群架里被孙赖子打死了。孙赖子是这家谱里的人,直接继承了了这户人家的田地屋舍。”
陆月稍稍坐直了身子,几分正色地看向哥哥。
“孙赖子和孙家庄里那群痞子混子拉帮结派,混进了云州城里,打架争地盘。鹌鹑巷就是他的地盘,鹌鹑巷就是那个,”陆风用力咳了一声,手在空中瞎比划,脑子想不出说辞,又连着咳了好几声。
陆月探出身子,拿过哥哥手中的茶杯,又给他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说:“鹌鹑巷就是鹌鹑巷,一条巷子。”
“对!”陆风松了口气,接着说,“孙赖子在那条巷子里扯着军营的大旗,专坑外来的行商。除此之外,孙赖子还经常在营里小偷小摸,有一回我值夜被我抓到了,我俩从那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
陆月问:“刘仓官不管他吗?”
陆风道:“刘仓官听说他杀过人,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月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静坐了一会儿,道:“没事,这个人你不用在意。”
陆风搬着小凳子靠近炕,还是担心的不行,“他要是到处乱说,怎么办?”
“那他自有天收。”陆月神秘莫测地指了指房顶,又说,“不过,他既然对你示好,就没这个意思。我们等等看吧。”
陆风点点头,陆月转了个身子,跪在炕上爬到堆放枕头被子的角落,从被子底下抽出两张闪着金光的纸,递给二哥哥看,“文家小厮鬼鬼祟祟来咱家门口,送了帖子。”
陆风接过帖子,淡黄色的洒金纸,边角兰花纹样悠然向上,又缓缓垂落,帖子上一行风清骨峻的字。
陆风闻了闻,还有股清淡雅致的花香。
陆月语调里透着愉快,“哥,你既然得空了,我们便一同去文府逛上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