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人被扶了起来,踉跄地往外走,接着越走越快,他不觉得昭王会仁慈地宽限时间,说是三个时辰,那就是三个时辰!
他一条老命死不足惜,但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想到卫家的下场,他片刻也耽搁不起,更顾虑不了太多。
宣宸看着他匆忙着急的背影,眼神阴鸷骤冷,命令道:“唐家上下所有人,全部抓起来,一定要把那妖道给我找到!”
非伍领命,“是。”
这个动静让如轩楼里的掌柜和小二们瑟瑟发抖,生怕出现血淋淋的一幕,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有人囫囵地走下来。
这杀神似乎心慈手软了。
可裴星悦却第一次看到昭王的无上威严,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方才那模样凶残暴虐,阴晴不定,与传闻中高度一致,陌生得让他感到心悸。
宣宸那残忍的笑容已经消失,眸光又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星悦,我没骗你吧,说是今日便是今日。”
三个时辰,两百万赈银,竟然就这么办到了!
然而裴星悦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道:“你难道都是这样行事的吗?”
“你不高兴?”宣宸的脸上带了一丝异色,暗中却仔细地观察裴星悦的表情,接着嗤了一声,满不在乎道,“这就是个贪官污吏,死多少次都不足惜,你莫不是在怜悯他?”
裴星悦摇头,“国有国法,他若有罪,按律就是,你又何必……”
“天真,国法只对遵纪守法之人有用,而这些人,视同废纸,只有用血和命才能震慑宵小,让他们从心底畏惧。就如你们江湖,武功决定一切,一样的。”
裴星悦能不顾及他昭王的身份,说动手就动手,不就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吗?
可江湖还讲究道义,有善恶之分,朝廷呢,昭王只手遮天,有谁敢申讨?
“好了,答应你的事情,哥哥已经办到了,现在跟我回府吧。”宣宸微笑地朝他伸出了手,心情似乎极好,“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八年未见,我真的很想你。”
然而裴星悦看着面前的手,心却越来越冷。
曾经的他,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握着小哥哥的手,但现在他却不敢去触碰一下。
宣宸的笑容淡去,“星悦?”
最终裴星悦忍不住道:“跟你回去做什么,替你卖命吗,还是做残害忠良的刽子手?”
此言一出,宣宸的目光顿时冰冷,闪烁着危险的光,同时隐忍的怒火终于一路从心底烧起来,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想到那件被他割得支离破碎的衣裳,蓦地从轮椅上起身,昳丽的面容直逼裴星悦鼻尖,咬牙质问:“哪儿来的忠良?能活到现在的官,不是眼盲心瞎就是吸髓敲骨之辈,万死不足惜!连皇帝,也是个狂妄自私的蠢货!”
那些不该杀的都被先帝杀完了,忠魂俱灭,良才尽失,如今的朝廷从上到下都是烂的,宣宸杀得心安理得,没一个是无辜的。
两人的鼻尖距离只留了一寸,互相对望仿若深情,但事实上,却剑拔弩张。
宣宸在愤怒,深幽的双眸中藏着一头被铁链束缚的野兽,不断在咆哮。而裴星悦却在齿寒,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皎洁的月光彻底遁入黑暗,再也无从找寻。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坚定看着宣宸,启唇道:“那赵奇呢?”
宣宸表情微微怔忪,他终于想到了这个人,接着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忘了,还有一个更天真的傻子,为了一份诏书赌上一切,结果差点连子孙后代都搭进去。”
“所以这世道还是有忠良的,但现在却要被你杀了。”裴星悦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恳求,“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虽然武林豪杰已经准备了法场营救,但想想都知道没那么容易,到时候打起来必定会死很多人,最糟糕的便是赵奇还没救出来,大家跟着陪葬。
这不是裴星悦所希望见到的,如果宣宸能够高抬贵手,那是最好的局面。
为此他愿意求上一求。
“网开一面?”宣宸嗤笑起来,有些伤心道,“是他想杀了我呀,星悦,你可知那天的雨夜,我差点死了。”
东临军与至臻境宗师合力,即使宣宸早有准备,但若非被龙煞军死死护在中间,手中有底牌,怕也躲不过一劫。
他望着裴星悦,问:“你心疼吗?”
裴星悦闻言心脏骤缩,脱口而出道:“你的身体莫不是因此受伤的?”紊乱的脉象,虚弱至极,再看那把轮椅,竟变得极为碍眼。
他心疼吗?自然是的。
宣宸正要顺水推舟以此加深裴星悦的怜惜,但眼尾余光瞥到桌上那封信,忽然意识到时间不对,未免露馅便立刻改口道:“不全是,早些年就落了病根,如今不过是更糟糕而已……咳咳……”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身体微微跟着晃了晃。
裴星悦下意识地想扶住他,却又别扭着,“你……”没事吧?
宣宸摆了摆手,“无妨。”他摸到轮椅的扶手,缓缓地坐下来。
裴星悦若为了一个蠢货跟他决裂,这是宣宸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上,要是赵奇老老实实地呆在东临府,不搭理皇帝那狗屁不通的血诏,他也没想过动手。
不过昭王素来睚眦必报,又说:“皇帝为了保命,要诛他十族,我不忍心只是灭他一家而已,星悦,已经很宽容了,对不对……”
话未说完,宣宸面容一滞,他垂下头,只见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仿若少年时期那般,裴星悦用那双琉璃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道:“宸哥哥,求你。”
三个字,让宣宸彻底失语,一切阴暗的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
宸哥哥……宣宸做梦都想听见裴星悦这么叫自己。
“好人不该死,好官更难得,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做不了什么,但昭王殿下可以,苍生活得已经够难了,别连一丝希望都不给,好不好?”
裴星悦不懂朝廷诡谲,不知赵奇兵败的罪名,但不管是那些舍身忘己的江湖侠士,还是处在绝望的黎民百姓,更为了已经臭名昭著的昭王尚余一丝仁慈,赵奇都得活着。
“我……随你回府,任你差遣。”
裴星悦握住了宣宸的手,目光犹如当年说出等我娶你过门时一样的真挚。
但当年的裴星悦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宸哥哥,而现在,不过是以此妥协做出的交易罢了。
宣宸的手很冷,炎热之下,他甚至还穿得严严实实,裴星悦不由的握得更紧,想要度过去一丝温暖,但内力尚未流转,却被宣宸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挪开了。
裴星悦怔然。
只见宣宸抬起手支着下巴,苍白的脸上扬起笑容,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幽幽如深渊道:“任我差遣?你的意思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违背你的道义?双手沾满鲜血?”
那一瞬间,裴星悦全身的血液就此倒流,手脚竟也跟着冷了。
*
不知不觉华灯已上,京城不设宵禁。
红色的灯笼沿着坊街一一挂起,将东市长街照得亮如白昼,银铃的笑声从远处楼阁中传出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男男女女调笑风声,喝酒寻乐的景象。
东市的酒楼、戏院、乐坊、春楼……沿街而立,建筑一个比一个高大有牌面,灯笼繁多充斥着奢华,门口迎来送往的人也穿得很是体面,堆着笑容作揖。
甭管这世道究竟有多乱,底层的百姓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在这京城之地,裴星悦只看到满目的纸醉金迷,只顾今宵。
摇着扇子的春娘倚在二楼,笑盈盈地俯视着抬头望她的公子哥们,对那些痴迷视而不见。
忽然她眼睛一亮,仿若不经意间掉下了一张香帕,公子们纷纷迎着帕子张开手。
裴星悦还看着手里的玉佩,当初离别之际,他毫不犹豫地用匕首一分为二,如今破镜难重圆,已经拼不回去了。
他终于得认清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哥哥,从生命里彻底消失。
现在,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如轩楼的方向,那里只剩昭王,形如画皮,作恶多端。
世人给这种人只有一个评语——多行不义必自毙。
忽然,头上飘下一方绸缎,他伸手一接,好巧不巧,那帕子就落在他的手中。
春娘见着这么俊俏的郎君,便吃吃地笑起来,妩媚动人地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进楼一夜**。
伴随着周围艳羡又嫉妒的目光,裴星悦迎着那勾缠诱惑的眼神,不由哑然一笑。
他将帕子往上一扔,内劲之下,那轻飘飘仿若柳絮般的绸帕便准确无误地朝着女子飘去。
春娘接到手里,怔愣片刻,再低头时,只见红衣俏郎君抬手对她抱了一礼,便自顾自地离去。
春娘拿着扇子遮挡面容,心下些许触动,拿紧帕子却再没有丢下来……
三层高的如轩楼雅间,陆拾清晰地感觉到宣宸的杀机乍然浮现,那消瘦的手指已经抬了起来,就等一落,他的剑意便能划开春娘的喉咙。
但好在,裴星悦恪守礼节,没理睬。
陆拾摸了摸鼻子,心下松了口气,虽然他手起剑落杀人不眨眼,但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动手还是有那么点抵触。
不过同时,他也算知道了,这位裴少侠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怕是不同寻常。
“王爷,您要是舍不得放他走,不如属下这就去把他追回来?”这盯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陆拾无聊地出着馊主意,“反正这天下都是您的,区区一个人呢?”武功高没关系,哪怕是至臻宗师,昭王府里也多的是对付的手段,保管最终服服帖帖。
不过这句他没说,怕挨骂。
果然得了宣宸一句,“聒噪。”
陆拾立刻闭上了嘴巴。
想要人留下多简单,一个朝廷本该做的赈灾,以及一条阶下囚的命就能让裴星悦心甘情愿地跟他回昭王府,如果再哄骗几句,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是能让他违背本心去做任何事,一位光明磊落的少侠不用多少时间就能变成朝廷走狗了。
但这是宣宸想要的吗?
干干净净的人被他污得满身黑,宣宸实在舍不得。
其实能再见上一面,应该知足了,那就……放过他吧。
他看着裴星悦走远,消失,又在如轩楼里坐了很久,这家京城第一楼不敢迎其他任何的客人,也没人敢靠近昭王。
直到非伍带着龙煞军,单膝跪地,请罪:“王爷,属下办事不利,让人跑了。”
刹那间,宣宸的眼神冷若寒霜,“告诉凌空剑,追!”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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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