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
作为南燕的首都,这座城市的格局参考了此地贵族们想回又回不去的东都,以皇宫为轴心,西城做了王孙贵族们的安乐窝,东城则是富户小民们的栖身之所。
因为西城的贵人太多太密,几乎到了一个牌匾掉下来就能砸死仨五品官的程度。
为了避免冲撞,朝中早有律令,城里不准纵马,凡纵马者,立鞭三十。
可偏偏有那不信邪的,带着数十健仆在城中主街上纵马驱驰,肆意狂奔。所到之处,莫不尘土飞扬,人仰马翻。
有行人险些被马鞭扫到,差点葬身马蹄之下,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张口就想送上一连串市井粗话,却被路边店铺里相熟的伙计拉了进去,那伙计脸色煞白:“刘老三,你不要命了!”
刘老三不明所以,伙计又掐了这憨货一把,悄悄指着已经走远的一行人:“在京城里混了这么久,你怎么连盛襄公都不知道。”
“盛襄公?”刘老三只是后头街上肉铺里的帮闲,大字都不认得一个,上哪儿知道什么盛襄公。
在这样的大老粗面前,伙计也自觉高明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点他:“盛襄公,那可是燕王殿下的弟弟!你敢惹他,当心燕王捉了你去,炼成人肉丸子吃!”
他说起燕王,刘老三这才害怕起来:“亲娘嘞,我说那位大老爷怎么那么凶悍,原来是燕王的弟弟。”
想到自己差点骂了燕王的弟弟,刘老三瞬间觉得脖颈凉嗖嗖的,探出头去左右望了一圈,见人真的都走远了,赶紧缩着肩膀溜回了肉铺里。
*
至于被他们讨论的盛襄公本人,堂堂天潢贵胄,一时兴起打马游街,不过是日常消遣而已,又哪里会在意这群被惊起的蝼蚁。
只是盛襄公萧怀瑜此时却勒住了缰绳,望着远处一行蜿蜒的车队出神。
扈从不解其意,只能跟着看过去,却见前方镳铃阵阵、华盖亭亭,香车宝马、贵胄华辎。
一见便知那马车中安坐的,定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眷。
实际上,已经有眼神好的扈从,从车壁雕镂的家徽上分辨出了是哪家的车马,只是不敢作声而已。
半晌,眯着眼远眺的盛襄公终于开了口,笑着问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怎么像是往兄长府上去了。”
扈从小心翼翼地回话:“回主子话,应当是谢先生的母亲,听说燕王妃今日设宴,就是为了款待她。”
盛襄公神色不变,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来兄长近来的确改了性情,就连谢先生也开始跟着他瞎胡闹了。”
涉及到这兄弟俩的事儿,扈从们并不敢插话,各个鼻观口、口观心的装聋作哑。
见他们没出息的样儿,萧怀瑜从鼻子哼出一口气,狠狠勒住缰绳,在马儿吃痛的间隙高高扬起马鞭:“走,咱们去见见本公子的好姐姐!”
*
燕王妃设宴的地方,正是王府西边的花园子。
萧怀瑾还是第一次到自家花园里来,不过见此园名为“漱玉”,便知其中必有瀑布。
他原以为就是江南园林里司空见惯的那种人造瀑布,小巧精致,主打一个临泉听水,聊胜于无。
谁知刚到地方,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好大一座嶙峋假山,山脚藤萝缠绕,好似巨兽匍卧苍苔,一弯活水从山顶飞流直下,恰似银河倾落,壮观到了不像是人力能为之的境界。
这等壮观景象,让燕王殿下把首次见丈母娘(他自封的)的紧张心情都忘却了不少。
只是等他再看到远处花红柳绿的一群人影时,还是没忍住再整理了一遍衣冠,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在身后之人的偷笑声中走向了燕王妃宴客的水榭。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水榭外,里面的人影纷纷迎了出来,冲着他盈盈下拜:“给王爷请安。”
无论是燕王妃还是丈母娘,萧怀瑾都是第一次见。
不过光看穿戴,他也能粗略地分辨出正中间那个妆点得最华丽的清秀佳人是燕王妃,旁边珠翠招摇的贵气妇人则是王妃从娘家请来的陪客女眷,而另一边穿着湘妃色衣裙、妆饰典雅的妇人,就该是他的老丈母娘了。
他对王妃没啥好奇心,匆匆一瞥便罢。
他专心看向谢梵娘,只能说对方难怪能生出他家小谢这么俊俏的郎君,果然是个天色国色的大美人。
虽然能看得出上了年纪,但美人迟暮了也是美人,就连与中原人不尽相同的眉眼,在她脸上也不显得怪异,反而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萧怀瑾在心里把丈母娘夸得飞上天去了,面上还是端着王爷的架子,快走了几步将丈母娘扶起来,温声细语:“夫人不必多礼。”
本只是来赴王妃宴的谢梵娘,完全没想到会在宴会上看到燕王殿下,更没想到其为人竟然如此和煦,当下有些受宠若惊。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见儿子在燕王身后冲自己含笑点头,谢梵娘一颗心瞬间定了大半,收敛好情绪,轻声回道:“谢王爷体恤。”
萧怀瑾将人扶起来后,又卡了一会壳才想起来该说些什么,赶紧干巴巴地关心了两句,又道:“尽管安心住下,不必着急回府,尊府上本王自会照应。”
谢梵娘喏喏应了。
此间事毕,燕王殿下抬脚欲走,却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
他脚步顿住,不情不愿地转身,硬着头皮看向燕王妃:“辛苦王妃这几日看顾谢夫人。”
轻声细语,俨然一位谦谦君子。
没想到他会搭理自己,赵湘语一愣,连忙蹲了个福:“这都是妾身的本分,不敢妄称辛苦。”
她神色平和,可身边的贵妇情绪却十分激动,不停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借势提一提赵家主的事。
赵湘语置若罔闻,一礼之后利落起身,爽利得很。
萧怀瑾见该说的话都说了,当下再不流连,朝谢梵娘再一抱拳,转身就走,着急忙慌得跟身后有鬼追似的。
知道他这是因为过高的道德感,在面对燕王妃时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谢世简摸了摸鼻子,朝母亲低低说了句“晚些时候再来看您”,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见人都走光了,先前给燕王妃使眼色的贵妇人便抱怨了起来:“六姑娘,你刚才怎么不趁机求求王爷,让他早点将你父亲给放出来。”
赵湘语就像听不到她在说话一样,朝谢梵娘歉然一笑,招呼她:“夫人家常可爱看百戏?或是歌舞?”
“王府有一班极好的百戏,歌舞上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子,擅长一出《踏瑶娘》。”
谢梵娘当然是客随主便,于是王妃便拿了戏本子,随意勾画了两出歌舞。
那妇人见她不理会自己,暗自生恼,加大了音量喊她:“六姑娘!”
这下不用王妃说话,翠峦便厉声喝了出来:“赵夫人,当着王妃娘娘金面,还请慎言!”
原来这位珠光宝气的贵妇,正是赵家主的妻室。
此女所出身的王氏,端的是钟鸣鼎食之家,赫赫名流之属。
她又是正经嫡支,心气更是比常人高了百倍。
是以哪怕赵湘语已经位居亲王妃高位,她还是打心底瞧不起这个从歌姬肠子里爬出来的庶女,只肯以“六姑娘”呼之。
此时她被翠峦当场喝住,又气又恼,当下就要发作。
上首却传来燕王妃轻飘飘的声音:“谢夫人可是王爷的贵客。”
"贵客面前,母亲怎可如此无礼?”
“倘若让王爷知道了,情急之下迁怒,那父亲大人岂不要更加遭殃?”
她态度和风细雨,起身向谢梵娘行了个礼:“都是妾身娘家妇人不晓礼数,还请夫人勿怪。”
翠峦趁势敲边鼓,小声指挥王氏:“赵夫人,还不赶紧给贵客赔罪。”
让王家女给一个生番胡姬赔罪,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一想起身陷囹圄的丈夫,王氏便瞬间泄了气,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住赵家夫人的名头。
她不情不愿地起身,面皮紫涨地朝谢梵娘福了一福:“妾身无礼,万望恕罪。”
谢梵娘当然是一迭声的让她请起,伸手欲扶,却被人狠狠躲开。
她愣在当间,王氏却不以为意,甚至还狠狠地擦了擦她碰到的地方,似乎是碰到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
赵湘语端坐上首高位,含笑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
她好像终于明白,谢先生为什么会建议她请王氏来做今日的陪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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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