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涣子把陈非关了足足两天,才大发慈悲地把这个重伤病患从食梦貘里放了出来,允许他回家。
“你别老不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林涣子靠着医疗区的门和他说话。他也是褐色瞳孔,头发比陈非略长一些,盖住了一些眼睛,脸色倒是比陈非好很多,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要是不戴那副笨重的琥珀色眼镜,他和陈非长得有六分相似。
“一次失败什么也决定不了。”林涣子说:“该死的人,怎样都会死,我觉得你命不该绝,应该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地方。”
他似乎意有所指。
陈非正在往身上套一件林涣子给他的衬衫,他自己的那件已经不幸阵亡。林涣子比他瘦,衬衫穿起来束手束脚,很不舒服,他干脆随便扣了两颗纽扣,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和一块转为深紫色的淤青。
他看着弱不禁风,一阵三级小风就能吹走,实际上倒是要哪有哪。林涣子还没给他拆线,黑色的缝线爬在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的胸前,显得有些狰狞。
林涣子觉得他挺性感的。
大家都觉得他俩长得像,但是林涣子不爱运动,弱不禁风。陈非好歹是个正经外勤,必须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才能经得起一次次的任务消耗。
很多人误以为梦管局的外勤每天出任务就是往食梦貘里一躺,睡醒就算求。其实他们消耗的精气神远普通人的水准,就像正在读书的学生,一天到晚坐在教室,仍然饿得很快,因为脑力活动是最消耗人的。出一趟任务下来,这些特工如果不及时补充能量,光体重就能下去两三斤,往往要通过“蜘蛛”修补消耗过大的神经系统,才能恢复正常。
并所有特工都有能力出外勤,根据梦管局的分类,至少要评级在C以上的特工才能参与任务,一般两人一组,C级特工必须和更高级别的特工一起出勤,B级以上的特工才能独自完成任务。评级能达到A 级的特工少之又少,他们有自己的代号,只接划分为A级以上的任务。
至于S级特工,整个梦境管理系统三十个分局总计上千个特工,只出了一个S级,代号游隼。三年前在梦境里为了抓捕归零地的头号通缉犯,代号“孤儿”的炸弹客,和“孤儿”一起被炸上了天,再也没露过面。
虽然不知道陈非在总局的评级如何,但是能拿到外勤资格,至少是个C级的特工,身体素质自然比普通人好很多。饶是这样,他本来也没资格独立出勤。奈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能出外勤的特工太少,等分到二十开外的分局,十个分局就只有三个能出外勤的特工,加上陈非,满打满算也就四个。除去有家有室的,只有陈非和23局的李倩飞能当牛马使。
陈非觉得林涣子这话有些不太健康,而且在暗戳戳地暗示自己不想说的往事,但是他刚救过自己的命,也不好说人家的坏话,就随便应了一声:“我还没死,足见你这个推理不太正确,该死的人说不定有望遗臭万年。”
林涣子一听就知道这货又开始打马虎眼了,他永远都是这幅样子,一点不觉得自己窝在这片浅水坑有什么问题。林涣子有时候觉得他是天生的劳碌命,还是不值钱的那种——他大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卖自己那条值钱的命,却偏偏要在这里白白消耗自己的青春年华。
林涣子看着陈非离开的背影,神情惋惜。
陈非晃晃悠悠地挪到停车场,准备把他那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老本田开出来活动活动。
算起来,他至少半个月没回过家了。
停车场的跛脚老头在保安亭里盖着大檐帽睡觉,一点没注意到有人想出去,也不知道他最近走了什么背字,停车场的杆死活不抬,陈非试图摇下车窗找老头理论一番。然后嘎巴一声,他那工龄严重超标的车子车窗彻底卡死,停留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以壮烈的形式向他表达了抗议,就此告别了二手车市场。
陈非:......
正在和周公幽会的老头终于被吵醒,以超时停放整整两个星期为由向他收了天文数字的停车费,差不多是陈非买这台破车的一半--还强调给他打八折后,纤尊降贵地放他一马。
“年轻人,事业是很重要,但是也要注意休息嘛。”跛脚老头显然休息得当,一张老脸红光满面,看起来比陈非这个而立青年不知健康上几个层次。“你这样脚不沾地,出了什么岔子,车子房子岂不是都成空气了?更何况奋斗也要有奋斗的目标嘛,要有匹配得上奋斗的生活品质......”
他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对诸如“奋斗、回报”之流的深入见解,显然是对陈非焚膏继晷的工作态度和破车窄房之间的鸿沟有很大的意见。陈非一遍嗯嗯啊啊地附和着,实则杆抬车动,一脚油门离开了这家黑店,并顶着从卡死的车窗吹进车里的寒风发誓,隔天就把这台破车开到垃圾焚烧厂去。
他的家在郊区的某个筒子楼里,房东是个中年女人,身材十分高大,按说一整栋楼收租,她应该过得比陈非这个领死工资的社畜舒服得多,她却十分务实地在一楼楼梯间给自己整了个简单的住处,给那个狭窄的楔子形状的空间安了一扇不锈钢小门,所有家当都挤在不到五平方的空间里。陈非怀疑这是否符合《日内瓦公约》。
不收租的日子里,她就坐在一楼的台阶前做手工活儿。她有有一双粗壮的大手,上面生满了老茧,做起编织和螺丝类的手工活十分得心应手。所有的房客里,她最喜欢陈非。因为他房间的家当坏得最少,十分省心。
他回家自然是无事可做,一个没有爱好的独身男人能干的事过于有限,他很快在自己为数不多的选择里挑选了一样最符合人类生存需求的开始进行,食色性也。既然食欲不振,在别的方面找补一些也不算罪大恶极。
不过在实践方面,他遇到了严重的问题。都说艺术需要缪斯,显然,他在那个方面的缪斯最近和他挥手说拜拜了,他脑子里唯一和那玩意儿有关的内容是梦管局广告部在人民群众的梦里投放的伟//哥广告,一男一女温情脉脉地脸贴着脸,下面并一行红色加粗的大字——他怀疑加粗是刻意为之,营造一种视觉上立竿见影的效果——
“金戈,挺/你。”
这四个大字甫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陈非就知道今晚的手工艺活动算是与他无缘了。他颇为愤恨地去冲了个冷水澡,决定开工后一定要向广告部匿名投诉泛滥的广告问题,特别是针对某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广告,简直是对像他这样的遵纪守法五讲四美的好青年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
哦,广告部会告诉他,这个所谓的“小广告”是广告部正儿八经收了钱走手续投放的。
现在,他躺在床上,两只漆黑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中间的那点黑色污渍,陈非看得很认真,目光虔诚、专注,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稀奇的猴子。
这是一个单身小公寓里,面积差不多二三十平,家产只有一张简陋的刷成绿色的生锈铁管床,一坐上去嘎吱作响,好像垃圾场开演唱会;一个在潮湿空气里默默开裂的复合板衣柜,里面装着上班穿的三身廉价西装,其中有一件衬衫已经报废,衣柜把手挂着几条款式普通的领带;抽屉里有一打从快消品店买来的一次性贴身衣物,和狭窄阴暗的小浴室里的生活用品属于一个系列的残次品。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大件了。
床头的墙面贴着一张模糊的海报,用廉价的A4纸打印,画面粗糙,画上的少年面容模糊不清,被捆绑在柴垛之上,仰面朝天,目光同样盯着天花板之上,他们的目光一同投射在那个黑色的无限小的黑点中。
外面夜色很好,月明星稀,窗户外的月光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绣满竹叶的窗帘拒之门外,床头有一架破旧的小台灯散发着昏黄灯光,在竹叶影影绰绰的映衬下古意十足,可惜除了台灯外床头小桌上还摆着一台煞风景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的散热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下面还垫着四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颜色不同的瓶盖,充当散热架的作用。
陈非的呼吸声被淹没在散热扇嗡嗡声中。
很快,他就意识到今晚自己是不可能享受健康的自然睡眠了。他徒劳地闭着双眼,抬起胳膊盖住眼睛,试图阻挡根本不存在的窗外的月光。他摸了摸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腕,那是他的捕梦网,型号相当先进,是梦管局给外勤特供的内测版,和捕梦网最初的研发公司庄周公司一起研发的最新版本,最主要的是,梦管局所有特工的捕梦网都可以通过庄周留下的后门,被内部人员称为虫洞的程序bug,通过每个人不同的代码,在他人的梦里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