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梦境里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这是个朝九晚六、晨昏定省、符合天体运行规律的普通梦境。第五大道失去了自然的照明,密集的建筑和人群都慢慢模糊了,紧接着路旁的路灯和霓虹广告牌亮了起来。夜晚来了。
红发男人跳下马背,拍了拍马背,马儿一个振翅,两扇羽翼遮天蔽日地展开,足足有两米长,嘶叫一声就自行离开了。
男人摘下自己的王冠,这看似轻飘飘的头饰很有重量,在他柔软的红发上压出了一圈不规则的痕迹,火红的发丝在挣开束缚后松松地散落下来。他爱怜地抚摸着王冠,把它举到眼前,陈飞借着微光看清了他的眼睛,很浅的灰色,眉眼深邃,完全看不出刚才的轻松写意。他低声念着什么,闭上了眼睛,缓缓地用额头贴近王冠,像一头小象依恋它的母亲,似乎正在和它交流。片刻,他睁开了眼睛,陈非听到他的声音:"我接受一切您的旨意,愿’阿莱夫‘赐福于我们。“
郑重地对王冠献上一吻。
王冠的光芒完全熄灭了,它似乎彻底丧失了玉石般的光辉,体积也神奇地缩小,最后变得只有指环大。陈非啧啧称奇:”还真是指环王看多了,这都哪来的俗套剧情......"
然后一道流光飞过,幻化成戒指大小的王冠无风自动,以完美的抛物线飞向陈非,目的明确地套进了他的左手无名指里。
陈非:......
他几乎立刻炸了毛,伸手就要把这不长眼的玩意儿从手上薅下来,可惜这戒指似乎认主,生了根似的,陈非都快把自己的手蹭秃噜皮了也没把它弄下来,反而差点把手指弄折了。
红发男人又恢复了开始那副笑面迎人的姿态,眯着眼睛,心情很好地翘着嘴角,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现在,你是我的丈夫了。”
陈非:!!!!!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味道。这人根本没法交流。
先是偶遇试图破坏市容的归零地,长了眼睛似的戒指,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个看起来货真价值、长得跟西方童话里的王子似的男人跟自己说:“你是我的丈夫”。陈非现在很想给自己一刀,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或者他是被资本做局了。
这时,刚刚还躺在地上犹如死猪的李青山突然一个侧翻,依旧是不太体面的连滚带爬。拼尽全力地朝虫洞爬去。陈非被”王子娶妻“这一出弄得连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李青山都没空处理,竟然就真的让他爬出去十几米,可惜他神志不清,竟然跑错了方向,离虫洞更远了。
“这位‘王子’,能不能请你把这个收回去,我年方三十,还没谈过对象,不想就这么嫁为人妻......"
陈非一边朝李青山追去,一边朝红发男人喊着,声音里依稀能听见在风中飘散的气急败坏。
红发男人很好心地提醒他:”是我‘嫁为人妻’,根据’阿莱夫‘的旨意,你是我的丈夫,以后你的尊号是国王,我是王后。”
陈非:并没有感觉占到便宜,谢谢。
李青山想必也选修过《逃跑的行为艺术》这一课,而且成绩优异,虽然姿势丑陋,但是速度极快,瞅到人腿就往里钻,活像见洞就钻的泥鳅,一下就没了影子。
眼看着到手的肥泥鳅就要溜走,陈飞拔腿就追。他头也没回,接着冲红发男人喊道:“王后哥,能不能帮个忙,完成一下攻略任务!可以提好感度!”
红发男人愣了下,似乎没听懂“好感度”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有求必应,身形轻微闪烁了一下,像系统突然出了故障,随即出现在李青山的逃跑路径上,伸出手掌,干净利落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依旧是笑容可掬,无懈可击。
他爽快地把尸体扔到了陈非脚边:“给你。”
跑了半天的李青山就这么被弄死了。
陈非:......
他忍了又忍,重复深呼吸了好几回,才耐着性子维持住自己温良恭俭让的人设,扶着额头叹气:“你是神经病吗,我要个死人干什么?”
“他不想死,”红发男人答非所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归零地的人向来死得快,陈非看过报告,有好几个外勤反馈,还没摸进这帮人十米范围他们就自杀了。根本来不及抓活的。眼前这个人却拼命地逃,即使恢复了行动能力,第一时间也是跑路而不是自杀,实在是很奇怪。
”他有不得不逃的理由。"红发男人说着,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绿色叶子,手指翻飞,叶子犹如回旋镖飞出,轻易地剖开了李青山的脑袋,连坚硬的头骨也被斜斜削开,露出了雪白的脑组织,随后又回到了男人手中。
陈非皱起眉头,这树叶子的锋利程度堪比手术刀了。
男人随手把沾了不明组织的叶片在衣摆处擦了擦,挂回脖子上。它又变回了一片柔弱无助的小叶子。
陈非决定非必要不靠他太近,免得被开了瓢。
“你看。”他指了指李青山的脑袋:“这东西叫他活着。”
陈非定睛一看,李青山的脑组织里竟然还蠕动着什么生物,与白花花的脑浆混在一起难舍难分。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没看清,从兜里掏出一副黑框眼镜,用衣摆擦了擦,架到了鼻子上,像个博学多才的教师。可惜嘴里说的话一句赛一句的吓人:“活的脑浆......吃起来会更糯吗?‘
”这个叫‘脑虫’,不能吃......你不能吃,我们能吃。“
红发男人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谢谢你,我差点就抓起来往嘴里塞了。”陈非蹲下身子,细细地查看着眼前这坨豆腐花似的组织,很快就从里面分辨出一团会动的生物,乍看之下和人类的大脑非常相像,也是灰白色组织,有着沟壑纵横的纹路,不过并没有和其他一塌糊涂的组织混在一起,有一层透明的膜将它和其他组织分割开。
简直就是......长在脑子里的脑子。
也许是面前的画面过于恶心,陈非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红发男人注意到他的眉目间沟壑很深,偏偏有双形状圆润的眼睛,很显年轻,看不出有太多岁月的痕迹,深褐色的瞳孔藏在镜片后面,辨认不出神色。
他有张很俊的脸。红发男想。自己也不算吃亏。
这个名叫“脑虫”的生物也就在空气中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没了生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终化成了一滩不太新鲜的脑浆,看起来和散落在一旁的组织也没有区别。
陈非的大脑趁着这会儿飞速运转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奇遭遇让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他是个左撇子,无名指上刚套了个摘不下来的戒指,手掌上有一层练刀留下的薄茧,再往上,手腕处缠着一层白绷带,盖住了他的捕梦网芯片。通常这里应该是戴捕梦网的外设,可以用来接收一些简单的信息。
陈非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设备,影响他的心情,再说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连个任务搭子也没有,没人跟他沟通,干脆用绷带一捆,眼不见心不烦。
他的目标是现在正在大厦里的刘金水,这只是个C级的任务,哪怕在27局这种分支机构也不算什么大案要案。只要确认刘金水有正常的行为能力,没有异常就可以结束。
如果一切正常,自己早半个小时之前就能回家喝大酒了。
他看了一眼依旧站在一旁的红发男,叹了口气。
刘金水看着倒是挺正常的,自己现在却是倒了大霉。归零地的人没抓到,还惹上了这么个大麻烦,怎么想都是吃了大亏。
他神出鬼没,似乎还有一些超能力,让人口不能言,还能瞬间移动,声称自己是“——王子”......
陈非很快下了论断:自己这是遇上精神病了。
还是个有本事的精神病。
陈非尝试着和他沟通:“王子同志,您有比‘王子’、‘王后’更体面的称呼吗?”
王子同志很有型地逆毛捋了一下自己相当不主流的红发,没了那顶王冠,他也不必固定自己的发型了,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陈非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这位同志的全貌,一副典型的混血相貌,高鼻大目,眉眼深邃,头发长及脖颈。他的五官比真正的西方人要稍微柔和一些,轮廓也不如西方人锋利,反而显示出一些属于东方的柔情似水,一双眼睛似乎永远都含着笑意,看不出刚刚一把掐死李青山的狠劲。
他说:”我是梦生国国王亚历克斯十二世和叶莲娜的儿子、梦生国的王子、第一骑士团的神圣骑士长、草木化生的精灵、飞马的领袖,我是路易斯.梦生(Louis.dreamer),你可以叫我路准。“
哇偶,真是好长的头衔。
“好吧,路同志。”陈非表情麻木,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处理那串长长的头衔:“您能不能简要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况。“他亮了亮手上的戒指,又指了指路准:“说吧,从哪开始都行,我有得是时间。”
“恐怕我们没有多长时间了,亲爱的。”路准后退一步,周边冻结的人群立即又活动起来,四散而逃。沿着第五大道而立的积木般的写字楼开始晃动,确切地说,是崩塌。时间开始流转,大地咆哮着震动起来,一道漆黑的裂缝蜿蜒着从两人之间爬过,地面出现了一道浓墨重彩的伤痕,黑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这个梦境要崩溃了。
“我们会很快再见。”
说完,他身影再度闪烁两下,就像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一样,预备着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他要跑了!”陈非心想。想提上裤子不认人,门都没有。
”喂!那个什么...草包骑士!“他还有空把眼镜摘下来揣兜里,再次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眼波流转间一股锐气划过,依稀可见游隼的影子。
他冲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喊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守寡’这个说法?”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下了那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