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目光直勾勾的盯在五娘双手捧着的木匣子上,其间的灿然若阳的光韵,几乎能熔了积年不化的山雪。
直盯的五娘心底直晕晕乎乎打着转,一时半会儿的也寻思不明白,怎般平日里娇娇弱弱,可可爱爱,不喜同旁人打交道的小丫头,先是出人意料的来给二太太请安。
这其间的反常,五娘是能够清晰的察觉到的,她更是隐隐觉着,九娘此番来给二太太请安回礼,皆是想着来解救她,只因为,当日秦淮阁她与朱四的一袭谈话。
五娘勉力压下心间滚滚而动的热流,又拿余光瞥着九娘那双如日光一般耀人眼的双眸,再想了一回九娘平日里低眉顺眼,含羞带怯的样儿。
倘是往日里,九娘多数只垂着脑袋,两只偏圆的杏仁大眼也一直隐在且长且黑且密的睫毛下,鲜少会露于人前,便是她,也未曾瞧过几遭。
可是现下的九娘,不仅反常的露了双眸,更是拿这双不常见的眸子似火似燎的盯着自己手里的木匣子。
二太太,木匣子,秦淮阁谈话,九娘为自己而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五娘立时将所能想到的种种因由拼凑到一块,再粗粗理了脉络,答案,霎时就浮在眼前。
五娘愣了约莫两息的功夫,几乎被自己的推敲,惊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又暗暗压下心底的惊愕,忙不迭敛去面上似惊似愣的神色,不能让二太太瞧出端倪来。
暗暗长舒了口气后,五娘拿余光觑了眼面若四月里灿然的桃花的二太太,她的心思与注意都放在了九娘身上,才没有注意到自己将才那些子失控的面色以及不自然的肢体。
五娘并没有因着二太太未曾察觉自己的异常反应而庆幸,反倒是觑见二太太的视线落在九娘盯着自个儿手里头的木匣子上而将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眼下的情形,便是想趁二太太目之不及处拉一拉九娘的袖角,提点她莫要为了自己同二太太对上都不能了。
深深吸了口气,此刻的五娘觉着自己甚是无力与悲凉,万万料不到,自己竟会落到,想拉拔三岁的小奶娃子都做不到,真个儿是没用过。
又深深吸了口气,五娘心里头忍不住骤然聚起一股子压抑且愤怒的气儿,她想,便是连一个三岁奶娃子都用勇气为了自己而抗争,自己委实该争些气,至少不能让九娘孤军作战。
但,还不等五娘将心思付之于行动,却被九娘接下来的一番行径将心里头才将将聚起的那股子勇气尽数击成了灰粉。
她着实是跟不上三岁奶娃子的心思与手脚反应。
“瞧着木匣子如此精妙绝伦,想来是二伯母此番回来,特特自京城带给五姐姐的吧!”
初初瞧见九娘的目光火辣辣直勾勾的盯着五娘手里头的木匣子,二太太还心下还有些子忐忑不解,更是生怕被这小丫头瞧出什么端倪来,再最不牢靠的传扬出去,岂不坐实了她刻薄庶女的名声。
但,现下瞧见九娘整一副没有见识,瞧了眼木匣子上的好看的雕花填色,就惊为天人,一颗心回落时,也对九娘乃至九娘的嫡亲母亲钱氏鄙夷了一番。
不过二太太的面色却一直灿然若花的含了笑,倘不晓得她的为人,直以为她本性纯善,娇俏且尚带两分小女儿家的娇憨天真呢!
然而不等二太太鄙夷罢,九娘便从五娘手中一把夺过了木匣子,显是有几分吃力,九娘的一双小手不由得就往下坠了坠,她这突来的动作,只惹的五娘几乎傻了眼,二太太乃至六娘都惊诧的怔愣没有反应时。
九娘早已铁了心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因着木匣子的重量而放弃,转了转脚脖子,疾步走至罗汉床前,将木匣子朝罗汉床上头一搁,又面带惊奇的打开了木匣子,立时就见里头各色的琉璃珠钗以及几盒不知名的胭脂水粉。
九娘年岁虽小,却自小耳濡目染,哪里不晓得木匣子里头装着的物什是好是坏。
这琉璃珠钗,瞧着是新鲜了,却还抵不上先头她院子里办秋千宴时,母亲给的琉璃珠钗的彩头成色好,似他们沈家的姑娘,戴在头上,没得被人轻瞧了去。
显然,二太太的用心不纯。
一来想着让五姐姐戴了出去被旁人瞧见,而被轻视与鄙夷。
二来,二太太压根就是拿当个奴仆,随意的拿几个下等货色便打发了五姐姐。
简直可恶。
九娘气的左手立时缩进了袖中,又紧紧拽了金剪刀,恨不能立时在二太太心口扎上几个血窟窿才好。
可是,她明白,绝不能冲动行事。
否则,不仅会被孝字压的喘不过气,且失了先机。
暗暗吸了口怒气,整张粉嫩嫩的小脸,倒是被涌动的怒火染的越发红润,再加之翘起的嘴角,以及弯弯的眼睛,让二太太瞧了,只觉着她瞧见什么绝世宝物般的惊奇与兴奋。
如此,二太太面上的尴尬便立时退了好几分,心里更是嘲笑了钱氏一番。
哼!柳州钱氏嫡女又如何,教养出来的姑娘,还不是上不得台面,坠了沈家女的名头,日后还有得钱氏好受。
较于二太太心里头隐隐对钱氏的幸灾乐祸,玫瑰椅上的六娘却面色涨红,又垂了脑袋,只余挺直的脊背,一直傲然不动。
然而此刻,不论是二太太还是六娘,都未瞧见九娘眸子中一闪而逝的不屑与狡黠。
“二伯母昨个儿送了我那件双碟暖玉玉佩,可是价值不菲呢,二伯母是五姐姐的母亲,想来二伯母送五姐姐的这匣子琉璃珠钗与胭脂水粉,更是名贵非凡呢!”
此刻,瞧了眼九娘一副没眼瞧的被几个破琉璃珠钗迷眼,二太太心下更是将九娘以及钱氏鄙夷了一番,只是眼下让二太太当着自个儿女儿的面,糊弄四叔家的三岁小丫头,尽管二太太自来做惯了戏,此刻也面上染了几分薄红,不知是被九娘的言语羞臊的,还是心生尴尬窘迫的。
而九娘却打定了主意,不论二太太接不接话茬,坐实了再谋其他。
但,九娘似乎有些高估了自个儿,本就是突瞧了木匣子急急攒出的主意,又没有刘妈妈同春草在身旁提点帮衬,想要给二太太身上泼脏水,哪里又如心里头想的那般简单。
话落了几乎三四息的功夫,九娘都没能攒出一整句来。
心里头正恨自个儿没有急智的时候,似乎老天都见不得她的五姐姐受委屈,偏帮了她一遭。
几乎是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的六娘,背脊塌下去的一息之间,便立时起了身,心里眼里都含了浓浓的愧色与羞愤,疾步走直九娘身侧,张了张口,却瞧见九娘目光真挚又单纯的样儿,着实无法将这满匣子的下等货色告诉九娘知晓。
但六娘终归是心下难安,从小自大,她耳濡目染的瞧着沈老夫人,瞧着钱氏,瞧着沈家族人,她们几乎全都是待人宽厚,又赏罚分明之人,丝毫没有母亲那些子打压磋磨庶子庶女的见不得人的手段。
倘不曾被人知晓,她尚可私下里抄即便女戒,孝经,族规来减轻母亲的罪孽,以及自个儿心下的不安。
可是如今却已然被九娘撞见了,便是九娘年岁小,不晓得好赖,莫不是自个儿也不晓得好赖,不知事,不懂礼,女学里头先生们所教授的那些子规矩礼仪,都白学了不成。
六娘满眼愧色的捏紧了手指,深深吸了口气,想着索性将母亲所作所为尽数揭露出来,之后再改过自新,左右都是自家人,也闹不到外头去,断然不会致母亲的名声有损。
可是待六娘张口之前,却被五娘拽住了衣袖,惊的六娘立时侧眸看向五娘,却只见五娘正侧着眸子冲她摇了摇头,很显然,是瞧出了她豁出一切的决断,不赞同她对九娘和盘托出。
六娘眼中划过不可置信以及羞愧之际,也仔细的打量了五娘眼色,的确如五娘摇了头那般,眼中尽是虔诚与肯定,又有几分明朗与豁达。
这一刻,六娘心里是犹豫的,也是挣扎的,更是对五娘毫不计较母亲的苛待,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
是了。
这些年来,庶兄们且不论,自个儿明明晓得母亲是怎般待五娘的,小至年节礼,大致每每回金陵的敲打责罚,更还有指派了小丫鬟粗使婆子在五娘蕙茗居里头,几乎月月不落的将五娘的一切去信告诉她母亲知晓。
而自个儿呢,总是顾及母亲的身份,不敢阻止母亲,生怕母亲的名声有损,自个儿也落个没脸,还自我安慰的抄些女四书族规来减轻心里的不安。
正当六娘羞愧的无法自拔时,便感觉到背后被只温暖的手掌抚过的暖流与温柔,偏了偏头时,便瞧见五娘好似看出自己心中有愧,竟然安抚自己,眼神与嘴角都是一如往昔亮晶晶的。
便是无声,六娘也能从她的眼中瞧出,她在劝自己且放宽心,她并没有怪罪,更不会记恨,她们是姐妹,一荣俱荣一算俱损的姐妹,姐妹之间,该是亲亲密密的,万莫要为了一点小事而闹出嫌隙。
可是,这又如何是一点小事呢!
直到这一刻,六娘才终于深刻的明白,为何五娘会得了祖母的欢心,为何她每每出格的言行逗众人欢心,却又被众人接受,万不会受到半点的责怪与轻视。
这一次,她总算全然明白了。
五娘心怀如海,心思纯正,逗祖母开怀,也是彩衣娱亲般纯孝,她全然不是借了祖母的力,有个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