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建红也许习惯了战智湛这种人性很自然的眼神,并未在意,反而挺了挺胸,似乎有意欺负战智湛,借机炫耀自己。庄建红见战智湛很规矩,似乎是有点失望,不得不开始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有天晚上下半夜二点多钟,我姐夫领着联防队员巡逻。在机务段大墙外的家属区,正好堵住了一个刚撬开也不知谁家的煤柈棚子,夹着一块儿冻猪肉正想挠杠子……”
战智湛奇怪的问道:“啥?小红净忽悠战哥,煤柈棚子里不是藏煤的吗,还能藏猪肉?”
庄建红就像是看从火星来的人一样盯了战智湛半晌,撇了撇嘴说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呀?埠头人都把过年办的年货都搁煤柈棚子里冻着,吃前儿一缓开就跟新鲜的一样!”
“哦……”战智湛并非不知道猎人冬季打猎的这点常识。他只是装成傻乎乎的样子,让庄建红开心。战智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撇了撇嘴,不屑的说道:“这贼可也真够损的,也倒霉!可是煤柈棚子里指定有不老少年货呀,这损贼为啥就只偷了一块儿冻猪肉呢?”
庄建红脸露怜悯,说道:“可不是咋的,审讯那前儿,我姐夫也是这么问的。可这个叫‘姚得财’的偷肉贼坦白说,他偷猪肉只是为了给儿子包顿饺子吃。只要儿子能吃上饺子,他就心满意足了。邻居家的年货也是花钱买来的,他不能偷!为人不能太贪!”
战智湛愤愤的说道:“这……这不是给新社会抹黑嘛?这个姚德才指定贼啦懒,是干啥啥不行,啥也不是那伙儿的!男子汉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死也要轰轰烈烈!就是再穷,过年也不至于偷猪肉给儿子包饺子吃呀!”
庄建红叹了口气说道:“唉……姚得财的话我姐夫也不信呀。第二天,他就去调查。原来,姚得财两口子都是铁路‘五七厂’的工人,去年那咱‘五七厂’黄了,姚得财两口子都半年没开支了,家里穷得饭都吃不上了。”
战智湛真难以置信,解放都三十多年了,埠头这座省会城市里居然还有穷得吃不上饭,靠偷肉给儿子包饺子的人。战智湛不信的摇了摇头说道:“小红你真能扯犊子!”
庄建红有些焦急的说道:“你真咯痒人!我说的是真的,真没扒瞎,不睐悬!我姐夫调查完了回来,在给他们派出所里的警察开会的时候都哭了。我姐夫哭得贼拉伤心,说事先居然不了解老百姓的疾苦,在他的片儿区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如果事先对每户老百姓就像了解自己的家一样了解,想想办法,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我姐夫还说啥工作不负责任,啥推给人家重担子,自己挑轻的。还啥冷冷清清的满腔热忱,漠不关心,麻木不仁啥的……”
战智湛挠了挠头,脑子中灵光一闪,忘了装傻充愣,说道:“小红,你姐夫说的指定是‘不少的人对工作不负责任,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后再替别人打算。出了一点力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对同志对人民不是满腔热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关心,麻木不仁。’战哥说得对不?”
“对!对!对!唉呀妈呀……战哥你咋说的跟我姐夫说的一模一样呢?你俩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庄建红见战智湛只是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姐夫还说,他愧对‘人民警察’这个称呼;愧对党和人民对他多年的培养;愧对姚得财一家老小;也愧对片儿区内的老百姓!”
战智湛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点头,心中暗赞庄建红的姐夫没有忘记初心,无愧于头顶着的国徽。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哪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庄建红的姐夫就是这样的好同志!只不过,在剧烈变革的时代,生活上暂时出现一些困难,也绝不是姚得财一家。庄建红的姐夫只不过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凭他一己之力,虽然可以解决姚得财一家一时的困难。可是,对全局影响不大。这需要亿万个“庄建红的姐夫”带领广大人民一起去奋斗。这个艰苦的过程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总之很漫长。战智湛暗自嘟囔道:“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庄建红激动地讲述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纯真、质朴,深信自己的姐夫是一个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实事儿的好警察,充满了对姐夫的敬仰。战智湛被感动了,由最初的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因为战智湛深信,就凭庄建红的文化水平,这么时髦、文绉绉的话,恐怕就是要了她的命,她想破脑袋也编不出来。
战智湛沉默了半晌,这才习惯性的问道:“那……后来呢?你姐夫放了姚得财?”
庄建红缓缓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用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符的语气说道:“我姐夫当场就决定放姚得财回家。警察们也被感动了,纷纷掏出兜里的钱,你三块、他五块的,凑了些钱,走后门儿买了一袋大米和一袋面,又买了十斤猪肉、一些菜啥的准备给姚得财家送去。要不说当个警察也真不容易,真的挺可怜不是见儿的。他们一个月才挣三十多块钱,又赶上了年关,他们自己家的日子也挺紧吧的呀。唉……”
战智湛听到这里,不由得耸然动容,心中一阵刺痛:自己明儿个大年三十就要去杀“灯下黑”,为民除害了。“灯下黑”是警察,庄建红的姐夫也是警察,警察与警察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战智湛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担忧!三世修行的好人邓侠赫已经死了,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作恶多端的恶鬼“丧气阴灵”!杀了“丧气阴灵”肯定会被公安机关误解,就算是公安机关最后抓到了自己,枪毙自己,只要为民除了害,驱除了人们心头的恶魔,也值了!
战智湛再一次暗示自己:“自己杀的不是邓侠赫,而是无恶不作的恶鬼‘丧气阴灵’!‘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老子杀了‘丧气阴灵’之后,能‘拂衣去’吗?还有鬼孤郁和‘撞见鬼’交给谁呀!杜秋兄讲的好呀,‘哪儿有个完呀!’唉……”
庄建红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叹了口气,神情忧郁的接着说道:“我姐夫昨天一大清早,和几个警察推着自行车,把东西送到了姚得财的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好好给儿子包顿饺子吃,并说过了年指定帮姚得财找份工作。我姐夫还翻出身上仅有的十多块钱,给了姚得财,一再嘱咐他再穷不能穷孩子,一定给儿子也做身新衣服。我哥也跟着凑热闹,让‘大白熊’给姚得财送去了一百块钱,还说让姚得财过完年去我哥那里上班……”
“你哥也给姚得财送去了一百块钱?还让姚得财过完年去你哥那里上班?”庄建红的哥不就是“撞见鬼”吗?战智湛有些诧异。问完了之后暗想:“这恶鬼咋也发了善心了呢?”
“是呀,我哥也给姚得财送去了一百块钱呀,咋的了?唉呀妈呀,战哥真咯痒人!”庄建红埋怨了战智湛一句,抹搭了战智湛一眼之后接着讲道:“姚得财两口子对我姐夫千恩万谢那是不用说了,可是……谁曾想……谁曾想……”
庄建红的表情和语调让战智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战智湛预感到姚得财一定发生了令人想象不到的大事。战智湛紧张万分地问庄建红:“是不是姚……姚得财咋的了?”
庄建红美丽的桃花眼盈出了泪水,颤声说道:“我今儿个……今儿个大清早才听说,姚得财昨儿晚上在给儿子包的饺子里掺上了耗子药,他们……他们一家三口……三口都吃了……都吃了‘耗子药’!一家都死了!”
“啊?”战智湛本来坐在庄建红的身边,就像个孩子般听庄建红讲她姐夫的故事,猛然听到姚得财一家的噩耗,战智湛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极度震惊之余,战智湛的泪水夺眶而出,“嚯”的在庄建红身边站起。却不料,脑袋“哐”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撞在上铺的铁床沿儿上。剧痛让战智湛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不由得仰天长叹:“老天爷……你咋不睁睁眼?”
“战哥?战哥?你咋的了?都怨我说……说这熊事儿干啥。战哥!战哥你疼不?”庄建红扑到了战智湛的怀里,眼含着热泪,心疼的揉着战智湛头上的血肿。
战智湛勉强笑了笑,对庄建红说道:“战哥不碍事儿,小红别担心!战哥是想,姚得财这个瘪犊子咋这么想不开呢?自己个儿心眼儿小不想活了也就罢了,咋还连累了老婆儿子?”
庄建红破泣为笑,擂鼓般敲打着战智湛的胸膛,嗔道:“唉呀妈呀!你咋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战哥,你和我姐夫一样好,都是有情有义的好人。可不是咋的,姚得财死了不要紧,可他的儿子才三岁,招谁惹谁了?今儿个大清早,我姐夫他们往外抬人的时候,我还去看了呢。老姚家三口人都像睡着了似的,一点儿都不吓人。姚得财把我姐夫给他的钱压在桌子上,上面还给我姐夫留了一个纸条。上面说,自己是给儿子哭闹的受不了啦才去偷猪肉,简直丢死人了!他一家几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正经工人,哪儿现过这么大的眼呀。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连家都养不起,活着还有啥劲,不如早死了算了。老婆是心甘情愿和他一起死的,要和他到阴间去做夫妻,留下儿子怕儿子遭罪,所以就让儿子和他们一起走了。”
“男子汉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死也要轰轰烈烈!要上能报国安民,下能养家立命。”战智湛猛然想起了海哥曾经说过的话,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唰唰的流了下来,仰天长叹了口气,就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唉……年关索命!年关索命!”
可是,战智湛的脑子里里却如翻江倒海般思索着:“自己可以在年关为民除害,去索‘丧气阴灵’的命。可是,像姚得财这样淳朴而执拗的普通老百姓,却是老天爷在年关索了他一家老小的命。自己的力量毕竟太渺小了,像姚得财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绝不止他一个,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就算是金庸金大爷的笔下《飞狐外传》中的大侠胡斐在世,恐怕也难以有所作为呀。真的很想去问问金庸金大爷,俺崇拜‘行侠仗义’,俺该咋办?”
想到这里,战智湛又恨起了专门负责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战智湛心里大骂道:“谢必安、范无咎你们这两个王八犊子!勾人魂魄虽然是你们的职业,可为啥不分青红皂白?‘一天不吃人间饭,两天就过阴阳界,三天到达望乡台,望见亲人哭哀哀。’姚得财一家刚死不到两天,想来还没过阴阳界。老子这就追上前去,和谢必安、范无咎这两个瘪犊子要个说法。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就算是把姚得财不到三岁儿子的冤魂要回来也是无量功德呀!”
战智湛转念一想,不由得有些泄气。那人的寿命是《生死簿》上早就确定了的,“大妖山魈”虽然是上古妖仙,有上万年的修为,可是比起冥界芸芸众鬼来,无论是修为还是法力,实在是微不足道。那谢必安、范无咎只是两个奉命办差的鬼吏,就算是能从他们的手里把姚得财不到三岁儿子的冤魂抢回来,能给姚得财的儿子延寿吗?“大妖山魈”也做不到!
战智湛暗自嘀咕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天爷会把万物进行平衡。太高的山,它就倒塌。太深的谷,就被填平。水从高处流到低处,低处的水位也因此而变高。姚得财儿子的夭折,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儿!他生长在姚得财家,受尽了穷苦,过年了还得他爸爸姚得财偷肉给他包饺子。了结了这短暂的轮回之后,姚得财的儿子转世投胎,托生在一个富裕的人家也说不定。生命以负熵为生。只要姚得财的儿子行善积德,举头三尺有神明,酆都大帝一定会补偿姚得财的儿子,这不就是现代人所说的‘熵增’嘛。熵增是不可违背的铁率,天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就是能量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可逆转的由高向低流动。要是那样,自己岂不是好心办了错事,耽误了姚得财的儿子。唉……自己又何必逆天行事!”
“战哥……战哥……姚得财是他自己个儿不好,你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害怕!我害怕!”庄建红泪流满面,边柔声安慰着战智湛,边不断的亲吻着战智湛的脸颊。
战智湛猛然醒悟,不该在庄建红面前失态。要是激动之余,一不小心透漏了《为民除害》计划,那才是大糟而特糟呢。于是,战智湛轻抚着庄建红不住起伏的后背,温言说道:“中了,小红别哭了,都是战哥不好。告诉战哥,你咋这么多天没来看战哥呀。俺还以为你不理俺了。”
“不许胡说!人家下屯上我姨家去了。战哥……我可以不理我哥,但是……但是决不能……决不能不理战哥……”庄建红笑了一笑,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庄建红梨花带雨的俏脸是那么可爱,漂亮的桃花眼是那么迷人,勾魂摄魄,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她不笑还好,一笑那滴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庄建红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抹,看起来很滑稽,跟一个淘气的小孩儿似的。不过,战智湛就喜欢庄建红的这种纯真、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