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裴浥再次去了宁平海府中。这次他推辞了宁夫人共用晚膳的邀请,只恭谨地请求宁平海到书房谈话。
宁平海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这次屋内的油灯一直亮到亥时。亥时三刻,裴浥步出书房,神色轻松,留在书房内的宁平海眉头紧锁。
裴浥到家时,韶玉正坐在院中,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琥珀出神。
听到身旁传来的熟悉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目光仍是落到琥珀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肚皮上,嘴上小声道:“秋兰今日煮了乌鸡汤,鲜嫩可口,我吃了一个鸡腿,喝了一整碗汤。”
她声音平和,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挥走一只飞到琥珀耳边的飞虫。
院中宁静的气氛让裴浥的心静了下来。他很轻地笑了下:“正巧我肚子饿。厨房里有剩下的么?我去热一热。”
韶玉答了声“有的”后,将琥珀从地上抱起,将它放置于屋内的小窝中。安顿好琥珀,她再度出来,来到厨房门口,倚靠着门,静静看裴浥热饭菜。
空气中渐渐有饭菜香浮动时,韶玉摸了下肚子,诚实道:“我好像也饿了。”
裴浥拿出两副碗筷:“那就陪我再吃点。”
半夜三更的,再把饭菜端来断去,未免太大费周章。
两人干脆挤在厨房里的小桌前吃起夜宵。韶玉用了半碗饭,感受到胃部略微饱胀后就停下筷子,坐在那里陪着裴浥。
好笑的是,没过多久,沉睡的琥珀居然也被香味刺激醒了。它睁着水润的眼睛,汪汪叫着来到厨房里,眼神热切地看着桌上的食物,急得绕着韶玉的脚直转圈。
“小馋狗。”韶玉喂给它一小块肉,笑:“睡着了也能被香醒。”
裴浥并不爱猫狗,不过此时他看着翘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被韶玉抚摸的琥珀,稍稍改变以往的印象,觉得别的猫狗不说,韶玉养得这只倒是笨得挺可爱的。
被证实利用吏部侍郎的身份为亲族多次谋利后,陈维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剥去官位,全家贬出豫梁。徐党再折一人,元气大伤,再不敢随意对宁党之人出手。
五月,宁平海再度在朝堂中提起变法一事。徐徽一如既往地反对,却被圣人责怪“因循守旧”。一时间,朝堂众人皆察觉到风向不对,徐党人心惶惶,宁党意气风发。
难不成是近年来徐党的人犯错太多,动摇圣人对徐徽大人的信任了么?
整个豫梁暗流涌动。
党派之争似乎终于有了结果。
对于近来表现得过分亮眼的裴浥,无论是徐党还是宁党的人,都猜测他是宁平海要率先提拔的对象。他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更难得不仅宁平海看重他,就连圣人也对他多次赞扬。
他会被提到什么位置?会在户部待着,还是会去工部、吏部,抑或是兵部?
五月中旬,结果出来,所有人目瞪口呆。
被所有人看好的裴浥的确高升了。只不过既没有留在户部,也没有去吏部等其他地方,而是重新回到了国子监,以国子监司业的新身份。
兜兜转转,他居然回去国子监了!
官职是升了没错,可国子监有什么实权?这分明是明升暗降。
宁平海是什么意思?裴浥又是什么心思?
这一出把所有人惊得心慌慌。对于功臣,宁平海就是这么敷衍的?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跑去裴浥面前打探。
裴浥并不遮遮掩掩:“是我自觉本事不到位,想要回国子监继续修习自身。”
他可真是个大傻子!高升的机会都在眼前了,他居然主动放弃了!
听闻到消息的人个个都在心中笑话裴浥。不乏有好事者去他面前奚落他眼皮子短浅,可裴浥每次都把别人的冷嘲热讽当耳旁风,波澜不惊地受了。
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裴浥本人回到国子监走马上任后,倒是很快适应了新生活。国子监的事务不多,人际关系也不复杂,裴浥现在可以每日回来与韶玉共同用晚膳了。
朝廷中的两党之争,他再不置评一句,而是把注意力转回到韶玉身上,同她探讨起顾家事情的诸多疑点来。
将所有线索整合起来,两人发现了新的突破点。
——顾青鸾决定来豫梁,手中一定握有决定性的证据。若是证据被幕后黑手拿到或是销毁,那人也不至于在韶玉和商队的人同行去豫梁时,就迫不及待地对韶玉了。
裴浥对韶玉说:“当年你姐姐和阿莺被杀害时,显而易见,他们没有发现想要那至关重要的证据。那证据在哪里呢?”他斟酌道:“既然你姐姐和阿莺的尸体是严世景送去穰陵的,你姐姐又愿意信任他,将你去欢喜庵等事托付给他,会不会证据在他手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姐姐会给他吗?”韶玉仍是觉得奇怪:“而且若对顾家下手的就是徐徽,严世景若有证据在手,会不会已经将证据销毁了?”
裴浥叹气:“不无可能。”他提醒:“他当初极力催你离开豫梁,说不定就是知道徐徽势力大,担心无法保住你。”
这个分析说得通,可韶玉直觉并不是如此。
她皱起眉头思索良久,感到苦闷:“也许还是得再见他一面,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这个休沐日,许久未曾见过面的贺家兄弟邀裴浥和韶玉再去郊外相聚。贺家的马车停在院子门口,两人亲自来相邀,裴浥借口国子监有事推拒了,韶玉不想与嘉茵再相见尴尬,也想找个理由拒绝。
话没来得及出口,眼疾手快的贺祈已将她拉上马车,催车夫快快掉头向城门口去。
韶玉被他的强盗行径惊得无话可说:“你行事真是霸道。”
贺祈道:“方才没及时留住裴浥已经是我动作慢了,我兄弟二人今日总不能一个人都带不走。”
贺祯疯狂点头:“是的是的。”
见韶玉还想说什么,贺祈开口先截断话头:“嘉茵没来,放心,你也不必觉得尴尬了。”韶玉沉默,他啧了声,追问:“你们两个本来好成那样,怎么忽然吵架了?是为了季长松的事情吗?”
当然不止如此,真相远比这复杂更多。韶玉含糊:“……不全是吧。”
贺祈相劝:“你们吵架,各自心里都不快活,人活一生,多看开一些事不好么?快些和好才是。”
贺祯再次点头:“是的是的。”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韶玉说不清楚,只好闭嘴。
贺家兄弟眼见劝说不动,只能转移话题,说起别的琐事。
马车停在郊外,地点是韶玉与贺家兄弟、嘉茵和岑稚初次相见的水榭。下了马车后,韶玉发现岑稚也在。
一年过去,物是人非,韶玉兴致不高,再加上岑稚已经知晓她过往,她实在不愿再被他探寻过往,于是便表现得有些寡言少语。后来见贺祈努力说话活跃气氛,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对不住好心的贺家兄弟,这才努力调整心态,若无其事地与贺家兄弟说笑几句。
似是看出她的辛苦,岑稚了然,拽着贺祈去岸边钓鱼。
韶玉跟在贺祯身旁,看着他作画。贺祯心不在焉地拿画笔画了几笔,见贺祈和岑稚坐得远远的,他放下画笔,凑到韶玉身边,鬼鬼祟祟道:“韶玉,我过去几个月画了一幅画。这话费了我好大一番心力,你想不想看?”
韶玉当然说想看。
贺祯就让小厮取出一幅画,然后亲手接过,将画小心翼翼地铺展到桌上。
韶玉愣住。
这无疑是极其用心的一幅长画卷。画卷中画的正是众人去年在岑府相聚的场景。裴浥和岑稚对坐弈棋,神态轻松,季长松和贺祯坐在一旁观棋,两人半歪着头,似是在拌嘴,神态活灵活现。
而在不远处,韶玉与嘉茵正伏案在作画,充当先生的贺祯半弯下腰,表情严肃地在指出两人作画的不足之处。
贺祯道:“我哥不让我把这幅画给你们看,说你们看了会堵心。但我觉得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值得被记录下来,所以想要给你看。”
韶玉半晌后道:“你哥说得不错,你说得也没问题。”
她让贺祯把画收好,不要损坏:“你画得真好。我很喜欢这幅画,谢谢你给我看。”
被认可的贺祯展颜一笑,催韶玉拿起画笔:“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韶玉有自知之明:“我许久没有认真作画了,水平大不如前。”
以往对待作画严苛无比的贺祯却安慰她:“没事。你随便画几笔,我继续教你。”
韶玉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她拿起画笔,随意画了只从河面飞过的白鹭。
贺祯看后夸:“没退后太多,其实还不错。”
韶玉哭笑不得。
小聚完两个时辰后,天边飘来乌云,怕忽然下雨,几人提前决定回去豫梁城内。韶玉理所当然地打算跟着贺家兄弟的马车走,不料岑稚主动请缨:“我送韶玉回去吧。岑府比贺府离得更近,我送更方便。”
贺祯天真道:“远点不碍事。我们将她接来,自当我们将她送走。”
贺祈却是立即反应过来,眯起眼睛:“你想和韶玉单独说什么?”
岑稚坦诚:“上次对韶玉说了一些过分的话,所以想和她道歉,祈求她的原谅。”
贺祯傻傻问韶玉:“他说什么话了?”
这个二愣子!贺祈翻了个白眼,将弟弟往后扯,问韶玉:“你愿意和他聊么?”他直言不讳:“你不愿意的话,就上我们的马车,不用管他。”
韶玉心中微暖。
她抿唇:“我坐岑大人的马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