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裴浥从户部出来,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宁平海府中。
宁平海膝下并无子女,他与妻子从少年携手到白头,即使宁夫人身体有恙,不能为他诞下一男半女,他也从不曾抬一房小妾进门,几十年过去,仍旧与宁夫人恩爱如初。
宁夫人慈眉善目,性格温婉,宁大人每日的饭菜都是由她亲自下厨完成。
裴浥到达宁府时,宁平海和宁夫人已等待他有半个时辰了。桌上的饭菜半点没动,宁夫人不怪裴浥来得晚,反而心疼他太忙,道:“饭菜有些凉了。我让侍女拿去厨房热一热。”
宁平海拿起筷子,左手捧起碗,没有坐在对面的裴浥,冷淡道:“就这么吃吧。”
宁夫人犹豫:“不热的话,会不会吃坏肚子?”
宁平海沉沉道:“他大好年纪,没那么容易吃死。”
丈夫如此说,宁夫人只好朝裴浥歉然一笑。
三人一道用膳。四菜一汤,两荤三素,即便有了凉了,口味仍差不到哪里去。
裴浥拿起筷子,同样沉默用餐。
三人低着头,不发一言地用完了这顿饭。用完饭后,宁平海起身,无需他多言,他便默然跟上,两人一齐来到书房。
书房里没有外人,门关上后,宁平海的脸色就陡然阴沉下去。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面无表情。寂静无言中,书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良久,宁平海深呼吸,闭上眼。喉头微动,他再睁眼,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裴浥一声不吭地跪下。
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一个巴掌就破风而来,狠狠扇上了裴浥的右脸。带着宁平海憋了一整日的怒火,几乎是发出“啪”的一声响的同时,裴浥整个人就被打得身子右斜,向右倒去。
裴浥用手往地上一撑,稳住身子,然后重新直起身子,继续跪着。
烛火中,他抬起脸,右脸顷刻间肿起,眼里跟着起了火星,可还是下巴微抬,倔强不语。
宁平海问:“你认不认错?”
裴浥道:“我没错。”
宁平海像是第一次认得这个人。他看着裴浥,眼神失望:“裴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真是个很好的问题。
裴浥觉得胸口空虚得像是有个洞。迎着宁平海疑惑的目光,他讥笑:“我该怎么做?他们想要对我动手,我不过赶在他们动手之前,用相同的手段报复回去,我有错吗?”
宁平海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劝动吕康和你共同设这局的,我现在也不想追问你这个。但是裴浥,我要和你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率先动手的人,必然会留下把柄。这回你侥幸没被发现,下回呢?裴浥,你大好前程,不能毁在这些歪门邪道上。”
裴浥却固执道:“可是我若不用这些旁门左道对付他们,他们就要用这些旁门左道对付我了——如果定要用这种手段分高下的话,我更希望走的是他们。”
“裴浥,你走火入魔了。”宁平海无力道:“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想过季长松会怎么想?裴浥,你在成为他最讨厌、也是你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提起季长松,裴浥便想起送别季长松时,他微笑着转身,悄悄用手指拭去的那滴泪。紧接着想起的,是韶玉信任而柔软的微笑。
“可是季长松走了。他光明磊落,结果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赔上了亲祖父的一条命。”
裴浥哑声:“和您这样好出身的人不同,我生于泥泞,无亲人帮扶,我一旦倒下,就真的没有再起来的机会了。我不是输不起,宁大人,我只是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择手段也好,即便被埋在砖下,我也要冲破一切,成为一棵大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他唯一的亲人只有韶玉了,韶玉绝对不能出事。
所以再无耻,再被人看不起,他也要死皮赖脸活下去。
好话赖话都说了,他怎么就一个字听不进去!
宁平海厉声道:“你怎的将一己之私看得如此重?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抓住把柄,圣上会如何想吕康,会如何想我?”
裴浥却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唇角微勾,笑容中似有后悔,又似有怨气:“吕康大人做的事情,您果真一点不知么?宁大人,我手是变脏了,可您果真清清白白么?”
平地惊雷。
宁平海惊道:“你什么意思?”
裴浥起身,手指掸了下衣摆的灰尘,平淡道:“没什么意思,您就当我胡言乱语。”他转身离开,打开书房闭紧的门,倦怠道:“夜深了,宁大人,您早些休息罢。”
宁平海神色阴晴不定。在裴浥离开前,他喊住裴浥,道:“事情既然过去了,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今日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顿了顿,他轻声道:“户部侍郎的缺空了有几年了。过几日,我会向圣上举荐你为新的户部侍郎。”
裴浥没有应声,推门而出。
离开宁府,裴浥绕过那些热闹的大街,从幽静的小巷走回去。
夜风微凉,吹得他心也微凉。他走在黑暗中,任由自己被黑暗侵蚀,回忆来到豫梁后发生的事情,神情迷惘。
宁平海方才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确实成为了季长松最讨厌、也是曾经的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小时候夫子教他的那一套仁义礼善,拿到官场上好像不能用了。他想要靠本事往高处站,做幼年时想做的那种好官,为国为民,清正廉洁,让大晋不受外敌侵扰,让百姓都吃得上饭。可是眼下他在豫梁,整日烦恼的却是党派之争,做善事的人不一定有好结果,心狠的人倒大多数过得风生水起。
徐徽是恶人,难不成宁平海就是大善人了么?
季长松心存理想,结果到头来却成为了自己理想的牺牲品。他的仕途和祖父的性命,是否只是宁平海对付政敌徐徽的一把武器?
若只有抛弃良善才能往上爬,裴浥想,他当真能接受一个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吗?
月亮被乌云遮蔽,裴浥越想越觉得前路迷茫。
他回想过往二十余载,笑自己居然从来不曾得命运宠爱。早先他不希望荏娘离开,但荏娘还是走了;后来他考中科举,入朝为官,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长松被陷害,眼下自己也变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是否这一生,他越执着的,反而越加得不到?
昨夜裴浥曾叮嘱过韶玉,让她今晚不要等他,早些入睡,说自己有事要忙,多半回不来。裴浥到家时,小院里果真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静悄悄的,韶玉睡了,秋兰睡了,就连那只不满一岁的小狗琥珀也睡得香沉。
裴浥心想自己也该去睡,不该打搅韶玉睡眠,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韶玉的屋中,站在门前。
韶玉睡得不熟,听到脚步声,手撑着被褥直起上半身,迷迷糊糊问:“是裴浥?”
裴浥嗯了声,低声问:“韶玉,我可以进来与你说会儿话吗?”
韶玉道:“当然可以。”
裴浥进屋,借着窗棂里漏进来的惨淡月光,摸索着坐到韶玉床前的矮凳上。
韶玉掀开被子,想要起身:“我去点油灯。”
裴浥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的被子重新掖好。他轻声:“不用,你坐着就好。”
结果还是说不出口。
主动要与韶玉说会儿话的是裴浥,现在坐在凳上紧抿唇瓣缄口不言的也是裴浥。
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裴浥选择了一如既往的忍耐。他所有的痛苦和失落,他都习惯独自吞咽。尤其想到面前的人是韶玉,他就更加无法说出自己的苦痛。
他太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完美无缺,即便早已伤痕累累。
怔怔出神间,一只微凉的手却悄然抚上了他的右脸。
微肿的脸颊微微发烫,触及到柔软细腻的手掌,裴浥心中一烫,下意识偏转过头,让右脸远离。
韶玉伸出的手依旧停在远处,没有收回,也没有继续靠近。
裴浥愣住,借着那么点可怜的微弱月光,看见了韶玉清凌凌的一双眼。她同样注视着他,眼里没有嫌弃,只有包容。
裴浥忽然泄了气。他垂下眼睫,将右脸重新贴进韶玉的掌心。
韶玉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右脸,声音很轻:“疼吗?”
他眼中酸涩,摇头:“不疼的。”
韶玉不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也不问他为何脸上顶着伤回来。确定他的右脸只是微微肿起,没有大碍,她将手收回,提起别的事。
“其实我上回没和你说实话。”韶玉说:“那宅子我并不喜欢。太大了,我们只有两个人,再加上秋兰和琥珀,哪里用得着住这么大地方呢?”
裴浥沉默后问:“那你想怎么处理?”
“就随它放在那里。”韶玉答:“我们就住在这里,和以前一样。”
裴浥久久不语。
韶玉用恳求的语气再说了一遍:“裴浥,我喜欢这里。”
黑暗中,裴浥深深看着韶玉,最终道:“好。”
这一刻,歇斯底里的灵魂重获安宁。
裴浥想,真好,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