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 第55章 为刀

本该在牢狱中待着的刘岩被再次带到皇宫面圣，在许多政治嗅觉灵敏的人看来，这事情背后代表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季长松听到身旁有人叹息了一声。

垂眸等待刘岩被押上来的短暂时间内，季长松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孩童时与裴浥等几个同窗坐在学堂里，先生教他们念论语，领他们念：“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先生告诉他们，以后长大，无论做什么，都要以义为本。他将先生的这句话记住了。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自己考中科举后，家中长辈写信来豫梁，关爱与骄傲之余，教他要不忘初心，克己奉公。他写信回：时刻不敢忘。

季长松没有拿话哄韶玉，他是真心没后悔过他所做的一切。若怕死，他安分待在沁蓉县里，整日游手好闲不好么？他若是胆小鬼，根本走不出沁蓉县。

思及此，季长松心中释然，重新挺直了脊背。

耳边传来刘岩的凄凄地哀鸣声，季长松抬起头来，看着潦倒落魄、没了官帽的刘岩跪倒在殿中，眼神灼灼，满是信心、又有些自傲地想：来吧，刘岩，我倒要看看你能使出什么手段，拿出什么证据，又将拿我怎么办。

他胸口满是热血，自觉光明磊落，从来不曾授人把柄。别人纵然有信害他，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

季长松没想到的是，下一刻，这份信心就在刘岩的大叫声中被击溃了。

“圣上明鉴，臣冤枉啊！臣从来不敢做篡改数目的事情啊！”

在大理寺待了一夜，刘岩的头发一夜花白。他涕泗俱下，放声大哭：“十五年前，臣与季长松的祖父季玄英闹过矛盾，连累他被降职，我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让他孙子用此般恶毒的法子来报答我！圣上，我比窦娥冤哪！”

家人是季长松的逆鳞，一听刘岩将祖父扯进来，他立即愤怒得失去理智，站了出来。

“你血口喷人！”他目眦欲裂：“我祖父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屑得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你！”

刘岩冷笑：“口说无凭的话，我当然也来不了这里。”

他从怀里颤悠悠地拿出几封信，递交给内侍：“这里有两封信。其中一封信是十五年前季玄英写给别人的，信中他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叫嚣要与我势不两立，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写‘总有一日我要让刘岩好看’。另一封信则是现今季玄英手下的一位巡检写给我的，信中说季玄英酒后吐真言，曾对手下的属官们说起他的亲孙进了户部，要查账的话第一个查刘岩，还信誓旦旦自己的孙儿要替自己报宿仇了。”

见内侍将信交到了圣上手中，刘岩哭倒在地，声音更加愤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年不过依法惩戒了手下人，哪里晓得天下会有这样的恶人，十五年还不放过我！他自己一个老东西不能报仇就算了，何苦来哉，还要让他的孙儿来折磨我！私吞税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啊！”

信即便可以造假，但巡检的供词却无法随意编造。毕竟若季玄英当真说过这些话，听到的也不会仅有巡检一人。只需派人去季玄英身边走一遭，真相自然可以揭晓。

圣人捏着信封，看着刘岩，见他哭得委屈，犹豫之下，又对他生了几分怜心。

——这些年在豫梁，他从未听说过刘岩做过出格之事，御史台那些人骂天骂地，但也确实从未说过刘岩什么坏话。怒气消退，他起疑：刘岩看起来这般老实，真会犯下这般骇人听闻的大错吗？

在场都是人精，俱是从圣人的沉默中品出了点意思。

季长松再忍不住，红着眼眶，高声驳斥：“他撒谎！我祖父性格正直，脾气虽有些暴烈，却从未做过错事！”他脖子和额头上冒出青筋，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眼中泛起水光：“我祖父……我祖父一生清廉，没对不起任何人，就连给我写的家书里，也只是劝我照顾身体、廉洁奉公。圣上，我敢替祖父做担保，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刘岩怪笑一声：“你在圣上面前装什么好人？我敢发誓，若我果真篡改账目、贪污税金，不如叫我出门就被雷劈死！不仅如此，我家男儿世代为奴，我家女儿世代为妓！我敢发这种誓，小子，你有胆子发誓么？”

他家的人遭了什么罪，要在这种场合被人拿来立这般脏污的誓言？季长松忽的暴起，掐着刘岩的脖子将人摁倒在地，怒吼：“混账东西，休想激我！”

刘岩脸部变紫，用手猛拍季长松的臂膀，呻吟道：“他……他狗急跳墙……要杀人了……”

场面混乱不堪，大臣侍卫们一拥而上，连忙将两人分开。

圣人怒道：“从现在开始，没我的允许，你们二人都不许再说一句。”

大理寺卿齐守霖试探地问道：“圣上，既然如此，这一案该如何判？”

圣人犹豫：“先将这两人都关入狱中吧。再去把季玄英带来豫梁，看他怎么说。”

听了半晌的吕康按捺不住，跪倒在季长松身旁：“请圣上严查。我与季家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绝非奸恶之人。”

宁平海跟着站出来，厉声道：“请圣上严查——定是有人混淆视线，企图用诬陷之法来掩盖贪污大事，秀阳的事情决不能这件简单地就过去。”

圣人觉得宁平海说得有道理。

但刑部尚书此刻却道：“若是秀阳这么多年呈上来的赋税金额都有问题，那为何之前十年，户部竟无一人发觉问题？那之前的账目到底是有错，还是没错？”

圣人被他一说，同样犯难了：的确，若之前的账目不对，户部十年来无一人发现问题？账目没问题，犯错的就是季长松；账目有问题，犯错的就是过去十年户部所有经手的官员了。

季长松看着不像是会做诬陷事情的人，但要圣人也不愿意相信户部那么多官员居然将问题隐瞒了自己十年。

这些人，根本每一个老实省心的！

圣人头痛欲裂，瘫坐在座位上，无力道：“等我见了季玄英再说。”

但前去捉季玄英的人归京后，问题非但没有解决，事态反而进一步升级了。

侍卫禀报说，季玄英听说豫梁发生的事情后，将所有人支开，咬破食指写了封血书后，他竟直直撞柱而亡了！

血书里，季玄英坦诚自己当年的确与刘岩有过摩擦，但他从未想过用自己亲孙的前途去报复刘岩。他自诩一生为官清廉，哪料得老了会被人泼污水，甚至害得孙儿也入狱，思来想去，只好以死明志。

雪白的纸张，鲜红的字体，看得圣人眼前一黑，人也险些晕倒过去。

季玄英的死像是一根导火线，彻底将徐党和宁党之间的矛盾引爆。

宁党的人群情激奋，纷纷上书，认定刘岩贪污**，残害季家忠良，过激者甚至不管不顾地骂到了徐徽头上，说他包庇刘岩，伤天害理。

徐党的人当然不会白白受下，跟着骂回去，说季长松污蔑在先，季玄英这个老东西是畏罪自杀，一切都是宁平海布下局来对付徐大人的！

两党的人整日在殿上吵个不停就算了，在宫外相遇，同样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短短两三日，就发生好几起官员斗殴的事情。

秀阳税金案轰轰烈烈地开始，蔫蔫巴巴地落尾。

或许是季玄英的血书打动了圣人，圣人最终还是更偏袒季长松一些。他将刘岩革去官职，一家流放到西南；季长松留在豫梁只会激化两党的纷争，便将他外放到了东南某地去做通判。虽然暂时离开了豫梁，但品阶却往上走了走。

在去任职前，季长松向圣人请命，打算先回江陵府一趟，去替祖父季玄英服丧半年。

季长松离开豫梁那日，裴浥和韶玉去送他。

不过半月不到，他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眼下青黑，嘴唇苍白，下巴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胡茬，眼神也从以前的明亮朝气变得黯淡幽静。

韶玉看得鼻子一酸，找了个借口，转身去把准备好的吃食塞给季长松的侍从，体贴地将空间留给了季长松和裴浥二人。

两人自童年起就是同窗，这些年共同经历风雨，互相依靠支撑，感情与亲兄弟没有两样。这次季长松遭遇危难，裴浥心中比他更痛。

相对无言半晌，是季长松扯了扯嘴角，率先出声：“别摆出这副哭丧样，有什么好难过的？小心我在外面历练几年，回到豫梁就官压你几头，让你整日替我干些我不乐意干的繁琐小事。”

裴浥道：“求之不得。”

秋风萧瑟，吹得人身子凉，心也凉。季长松想起自己是在一个春日来到豫梁的，不由笑时光荏苒，光阴磨人。

现在问他后不后悔，他给不出答案了。

他抬眸注视裴浥，笑容温暖：“我走后，没人帮衬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

“还要照顾好韶玉。”

“嗯。”

“不要学我了。我天真得太傻。”

“……”

这下裴浥不应声了。

季长松料到，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韶玉回来时，季长松道：“你们来时，是我来接的你们。眼下我离开，也是你们来送我。从沁蓉县到豫梁，很高兴你们一直都在。”

裴浥沉默，韶玉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涩。

“我该走了。”季长松最后揉了下韶玉的脑袋，温声道：“以后和裴浥多互相体谅，少吵架生气。谁惹你了，就让裴浥替你教训他。裴浥教训不了的，你等我以后回豫梁收拾。”

韶玉乖巧点头：“我记住了。”

季长松努力表现得很正常，裴浥和韶玉也假装没有看到他转身上马车前快速擦拭了下眼角的动作。

载着季长松人和行李的马车离开了视线，两人仍站在原地，心情都不好受。

裴浥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他厌恶极了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离去的自己，迫切想要做出改变。

在这种心情的影响下，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沉声问韶玉：“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哪一日你身处险境，你心底会不会怨我？”

韶玉一愣，继而很快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微微摇头，飞快地接话：“不会。”她神情认真：“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我相信荏娘在的话，她的回答也会和我相同。”

裴浥笑了下：“确实如此。”顿了顿，他敛了笑，再度将唇角抿成直线，发狠道：“不过，有我在，我不会给其他人欺负你的机会的。如果你真的出事了，哪怕将仁义礼信全部抛开，我也会让那些人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这人是连她出事后替她报仇的事情都想好了？还一点不忌讳地坦诚与她说了？

韶玉本该生气的，但实际上，她心中却很高兴。她很是理所当然地想，换做她是裴浥，她也会这么做的。

晚间，宁平海从皇宫回到府中，管家上前来与他说：“小裴大人等您一下午了。”

宁平海心中一动，已是有了些许猜测。将官帽脱下，递给管家，他径直向府中会客的书房大步走去。

见他到来，裴浥站起身来向他问好。

宁平海问：“你见我，是要说什么事？”

裴浥眼眸沉静：“我来自荐。”

果然如此。

宁平海心中震动，语气不自觉温柔下来：“给我一个用你的理由。”

“季长松没做完的事情，总要有人继续去做。”

屋外的秋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书房内安静得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裴浥脑中划过季长松落寞的背影，冷冷道：“我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比谁都适合干些官场上的脏活累活。”

在宁平海的灼灼注视中，裴浥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腹中的浊气，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我会成为您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