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 第54章 陷害

韶玉第一次见季长松穿绯袍、戴官帽的模样。她与季长松认识的年数也不短了，两人又都是从沁蓉县出来的，他布衣淡衫的样子她见得太多，如今倒是头一次见他有如此正经严肃的时候。

平缓呼吸时，韶玉走神地想：人靠衣装不假，季长松换上官服，她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不过这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季长松朝她露齿一笑时，韶玉的熟悉感又再次回来了。

季长松疑惑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让你累成这样，跑来这里找我说？”他努努嘴，炫耀般指了指自己的官服，嘿嘿笑道：“我下午有要紧事呢，要去宫里面见圣上。不如你等我从宫里回来，我再好好听你说？”

韶玉叹气：“正是因为你要进宫，所以我才这么急。”

她将岑稚的话和裴浥的嘱托都复述给季长松听。一面说话，一面将脚已踏出门的季长松重新拉回屋里，坐在椅子上。

季长松听后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在桌上轻敲了几下。

“让我谨慎？”他嘟囔：“如今在外，我已经连酒都不喝了，还能怎么更谨慎？”

韶玉再聪慧，对于官场的事也知之甚少。她所有知晓的关于害人的手段都来自于戏曲和书籍，此刻绞尽脑汁替季长松想：“你家里的哪块墙里或哪块地板下会不会被人做了手脚，塞了许多金子？又或者你的书桌上，会不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不属于你的信件？”

韶玉一向过于早熟，季长松难得听见她说出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幼稚话语，本来略微灰暗的心情顿时放晴。

他噗嗤一笑：“韶玉，你会不会想得太多？我家里常年有仆人看守，若要想在我家凿出一个洞而不惊动我，我觉得怕是有点难度。”

韶玉嫌他对自己的事不够上心，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得。”季长松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心下微暖，于是带她到书房：“既然如此，我们来看看我的书房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奇怪东西。”

韶玉问：“这些东西我能看？”

季长松大方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随便你看！”

现在也不是避嫌的时候了，韶玉很快放弃杂念，认真地在季长松的书房里检查起来。

手指尽力在每一块砖上敲过，接着用脚将不大的书房丈量一遍，都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韶玉的目光落到书桌上，拿起桌角的一沓信纸，快速翻阅起来。这些信多是季长松与亲朋间互写的，韶玉不敢多看，只大致确认没有问题后就翻过。

把桌上的书翻了遍，没有在里面发现多余的东西后，季长松站在书桌旁，扶额苦笑：“韶玉，说不定是我们误会了岑稚的意思，或许是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动手？”

韶玉刚想说什么，动作间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砚台。砚台翻滚着掉落在地，里头的墨水霎时高高溅起，吓得面前的季长松哇哇大叫着后退两步，惊叫：“我可就这一身干净的官服了啊！弄脏了就没得换了。”

幸好他躲得快，墨水大多只溅到了韶玉的身上。韶玉看着他干净的官服，心底升起一丝遗憾：“你今天就非得进宫吗？”

季长松哎了声，无奈道：“今日不去，明日也会去的。”

韶玉不安：“你做的事会危害到很多人的利益，是不是？他们会害你。”

季长松怔忡，片刻后笑开。他眼眸微暖，语气缓和下来：“但是如果我不去做这些事的话，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韶玉，只有我不怕死，那些坏人才会怕我。”

韶玉不说话。

季长松抬手，安慰的拍了下韶玉的手，带着些兄长式的亲密与安慰：“没时间了，我现在必须要去宫里了。”他笑容爽朗，耍宝地朝韶玉眨了眨眼睛：“你担心的话，不如就在这里待着，替我将书房再检查一遍？晚上回来，我请你和裴浥去酒楼吃饭。”

韶玉勉强地点了下头。

季长松松了口气，转身离去。韶玉站在他身后，看到了他官服下摆的不明显的几颗墨水点子，慢了半拍地反应过来，方才砚台被打翻在地时，溅出的墨水还是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户部最开始查账时，没人料到他会将这么多人拉下马。

实际上，季长松自己也没想到他最初发现的一个账目的对不上，竟然会牵扯出这么大一个案子。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感到奇怪，秀阳地区是知名的盛产稻谷之地，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百姓多富足，这几年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灾害，为何上缴的税金竟然仅仅排在所有州府的前六？

单看前六是足够不错了，可季长松翻出十年前的宗卷，发现十年前地秀阳税却能够排在全国第二。十年间，从第二缓慢滑到第六，没有人察觉不对？

季长松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于是这段时间来，在宁平海和吕康等人明里暗里的帮助下，又有裴浥不辞辛劳每日的陪同对账，季长松终于发现秀阳府赋税在哪里出了问题了。

——赋税金额升降得太有规律了。降三年升一年，然后继续降三年升一年，升降幅度大差不差，会不会巧合得太过分了点？

季长松将此事告知给了吕康大人，吕康又将此事告知给了宁平海大人。宁大人想了一晚上，私下进宫见了圣上，在圣上默许的情况下，悄悄派人去了一趟秀阳府，将秀阳府治下几个县的赋税卷宗带来京中，与户部存有的秀阳知府递来的卷宗进行核对。

这一核对，不仅惊动了宁平海，更是吓到了圣上——十年间，秀阳的两任知府居然私吞了超过六千余万缗！

更可恨的是，那最先开始做假账糊弄朝廷的上任秀阳知府刘岩，兜兜转转竟还升了职，成了如今的户部尚书！

圣人生性温和，但泥人也有脾气，被手底下的官员如此玩弄，他也受不了哇！当即下令把刘岩关进大理寺，连夜派人去秀阳府捉拿现在的知府通判一干人等。

季长松这次面圣，是要将自己搜集到的户部账目上的错误部分再详尽说一遍。季长松陈述完毕，微微低下头，感受到了殿内其他人若有似无的视线。

兹事体大，季长松用眼尾扫了眼周围的官员，内心哂笑：从三品以上的官员几乎都到了，除了门口的两名侍卫和圣人身旁的两名内侍，唯他季长松年纪最轻、官职最低。

圣人良久不言，殿内的臣子们也像哑了一样，无人敢随意站出来说话。

气氛沉重，将所有人的心思酝酿得晦暗不堪。有人额上沁了汗，有人背后起了鸡皮疙瘩。

在这折磨人的时刻，坐在上头的圣人终于出声。

他率先喊了徐徽的名字，冷声：“刘岩的事情，你知还是不知？”

徐徽面不改色，沉着应声：“臣不知。”

据说刘岩能成为户部尚书，曾有徐徽在御前说过几句好话的缘故……平日刘岩对待徐徽也态度恭谨，过分谦和。

虽然徐徽从未在公开场合表达过对任何官员的亲近，但朝中多的是人精，在许多人眼中，刘岩是板上钉钉的徐党一员。

圣人平日里看起来是个老好人，但脾气再好，坐在那个位置上，也容不得任何人欺骗。果不其然，眼下圣人第一个诘问的就是徐徽。

季长松的心思逐渐飘远。他想到，他最初接下查账这个任务，想的是能抓出几个害虫就好。查到刘岩身上是意外中的意外，将同平章事徐徽扯进来更是完全不在意料之内。

仔细想想，户部真的只有他一个蠢人么？其他人全都瞎了眼，或是一个个都不如他聪明，看不出秀阳的问题么？都是从三年一次的科举中打败十几万人脱颖而出的人，谁又能真的蠢过谁。

在这般紧张的时刻，季长松豁然开朗，想明白一件事：朝中多的是人精，少的，其实是他这样的愣头青。

很难说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

苦涩有，但绝对没有后悔。

一个刘岩，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要扯出多少人，引起多大的震荡。

坐在上头的圣人怒气冲冲，难得强硬地下了命令：“刘岩此人，穷凶极恶，欺上瞒下，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这般事！他如何对得起我，对得起天下苍生！今日不以儆效尤，如何威慑其他宵小之辈！”

他难得声音高昂地说这么长串话，说完后气得仰后一倒，吓得旁边的内侍连忙过去扶住，大臣们也面露惧色，一连串跪倒在地，劝他保重身体。

“你们少做这些亏心事，我身体当然能好！”缓过来后，圣人冷哼，迫不及待地要把刘岩这个眼中钉除去：“刘岩此人，我不仅要除去他的官职，我还要抄他家，将他处死！你们谁有异议？”

自迁都豫梁后，圣人第一次下如此重罚。

臣子们哪敢反对，纷纷赞同，唯有大理寺卿齐守霖一咬牙站了出来，颤声道：“圣上，臣……臣有话要禀报。”

圣人问：“你对我有异议？”

“我对圣上自然无异议。”齐守霖急忙反驳。在圣人目光如炬地注视下，他垂首：“不过，关在大理寺的刘大、呃，刘岩，说他想要见圣上一面，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了……”

圣人嘲讽：“个个去了大理寺的官员都是这么说的。”

齐守霖道：“刘岩说自己手里有证据，为防节外生枝，想要当面与圣上您细说……”

有证据？圣人起了疑心：“那就派人把他押上来。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话要狡辩。”

被陷害了？刘岩是什么意思，他暗指的谁陷害他？他手中又有什么证据？

想起岑稚托韶玉转达的嘱咐，季长松忽的泛了一身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