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地间一片苍茫,遥见得前方人影憧憧,素白的魂帛晃悠悠飘荡而来,尖利诡谲的哀乐时隐时现。
明德环顾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雾气,连忙回禀:“主子,再过一刻钟便到霖山脚下了,若顶着浓雾上山,恐怕要出事。”
“雾?什么时辰起的?”平拂掀开车帘,眼前浓郁的白雾如有实质,正缓缓透过缝隙往车里飘。
明德瞪了眼还想隐瞒的周仪曹,原原本本的交代道:“出行宫约一柱香的功夫,便隐约瞧不清远处的山头,当时只觉得是晨间的薄雾,没成想越走越浓。”
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平拂跳下马车,叫停了送葬的队伍:“就地修整。”
送葬途中停留可是大忌,极易招惹上孤魂野鬼,周仪曹两头为难,选了个不易出错的理由劝阻:“按规矩灵柩出了门不许落地,还是直接上山更好。”
平拂拔出腰间匕首,一锤定音:“那就多找几个人轮流抬棺。”
周仪曹险些被她这一动作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摄政王取他小命,忙不迭的应下:“臣这就去办。”
锋利的剑身插进泥土,划出一条笔直的竖线,每隔一尺,便会标上一段半掌长的横线。
平拂站在其中一头,勉强能看清第八条短横,意味着人一旦分开八尺远,便容易在大雾中迷失。
她回到车内,急诏相关人等前来商讨对策:“速宣卢太常跟太史令。”
二人中,卢太常不久前才见识过平拂断人骨的狠劲,一脚一个,跟踩树枝似的;太史令数日前还被她拿刀威逼,篡改玉牒。
他俩不敢耽搁,得了传召立刻动身,老实的候在车驾旁:“参见摄政王。”
平拂命人卷起帘子,明为商议,实则告知:“本宫记得太史令需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给你一刻钟,算出这雾何时能散。”
“这…”太史令无助的看着自己的上峰,指望他能拉自己一把。
死道友不死贫道,卢太常不带半分犹豫的偏过脑袋,做起帮凶,“摄政王有令,还不快拿出你看家的本事。”
平拂打开滴漏,水珠从底部的小孔,一颗颗落入下方的铜质容器,“时间不等人,太史令别让本宫失望。”
太史令能稳坐官职二十载,自是有几分真本事在,他抬眼望天,摊平手掌,拇指来回在手心掐算,神色凝重。
待最后一滴水落入铜壶,太史令谨慎回话:“再过三个时辰,是日头最盛时,雾气虽不能完全散开,但会减弱。”
平拂眉心微皱,指节敲打着桌案,当场驳回:“光上山就要耗费将近两个时辰,灵柩送入帝陵,封死墓道,同样需要不少时间,一旦太阳落了山,浓雾配上夜色,上万人都得耗死在霖山。”
卢太常难得良心发作,帮着下属出了个主意:“不如就地安营扎寨,待过几日雾气散去,再行上山。”
太史令眼神奇异的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头次知晓自己的上峰是个草包,“大景历代先皇葬入陵墓时,从未有过如此异象。”
瞧卢太常还一头雾水,太史令小声解释道:“若停留多日,异象被有心人传扬开,你想新帝还未登基,先发上一道罪己诏?”
平拂也不指望二人能帮上什么忙,派遣他俩前去跑腿喊人:“宣王仆射、赵将军,还有陈副将来。”
赵将军和王仆射好寻,约莫一刻钟先后赶来,平拂率先道明要求:“今日无论如何,圣上灵柩必须放入地宫,送葬的队伍也得在日落前回宫复命。”
王仆射沉思不语,赵将军抬手捏着后颈,不满的啧了一声:“臣领兵打仗多年,都不敢保证能在浓雾中安全带人进山。”
平拂凝视着面前不断翻涌的雾气,心中估算着距离,“若从山脚起,每隔五丈,留一士兵举着火把,充作路标呢?
“此计可行!”赵将军眼前一亮,随即挠头尴尬道:“但臣只准备了进地宫的火把,不足以同时供应上千名官兵。”
平拂早有预料,通过侧窗递出一枚鱼符,“这处离本宫食邑不远,已经派人去取了,最多一个时辰就到,凭此物交接。”
赵将军小心接过,谨慎的寻了处暗袋放好,直爽道:“臣一定给您安排妥当。”
最为棘手的麻烦解决了大半,平拂又命王仆射缩减人手:“一支桐油火把最多燃烧一个时辰,人越多队伍行进越慢,本宫只带必要人马进山,其余人等留在原地。”
王仆射不像周仪曹,一味守着陈规陋习不放,低头咕哝几句,着手盘算起舍弃哪些人手,“撤去礼乐仪仗,还有随行的官员等,大概还有五百多人。”
“可。”平拂颔首赞同,不忘警告二人:“本宫既然与诸位共同主持父皇丧仪,自然希望能安稳走完这一遭。“
她语调转寒:“若谁出了差错,自个提着脑袋上祭坛告罪去。”
王仆射和赵将军郑重作揖:“臣必定竭尽全力,请摄政王放心。”
陈副将正混在小兵里插科打诨,等收到消息赶来时,三人都已商量的差不多了。
他哪看得懂眼色,兴冲冲的挤进来,“摄政王喊臣何事?”
平拂长话短说,简单明了的吩咐道:“赵将军的人手需部署路引,就由你带一队兵马负责看护送葬队伍。”
“中!”陈副将声若洪钟,吼得王仆射偏过脑袋,捂着险些震聋的耳朵。
赵将军惊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了一句:“瞧着不显山不漏水,精神气挺足。”
陈副将骄傲的挺起胸膛,“臣属牛,不仅嗓门大,力气也大。”
他一手环住赵将军大腿,轻松将人扛在肩上,“俺可以一次背两个,王仆射要不要试试?”
“赵将军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王仆射在一旁伸着手,唯恐这莽夫把人摔了。
果然每次有陈副将在,就容易出些小差错,平拂强压怒气,正声命令道:“陈大勇,马上把赵将军安全放下来!”
陈副将手忙脚乱将人摆回原地,抱拳道歉:“实在对不住,俺这人没啥脑子。”
赵将军爽朗大笑,“好!打仗就是要有你这股莽劲。”
“等火把一到,队伍立刻动身,希望到时各位已经准备妥当。”气氛还算愉快,平拂叮嘱完三人,雷厉风行的利用现有火把,试验雾中最远可见距离。
约莫一个时辰,六辎车物资如约驶来,明亮的光线破开眼前的迷障,即使相隔八丈远,那竖光亮仍在雾气中欢快的跳动,指明方向。
平拂舍了笨重的马车,翻身上马,有条不紊的下达指令:“本宫领百名壮丁在前探路开道,灵柩紧随其后,一百抬明器由余下三百名匠人轮流护送,陈副将的兵马散在队伍四处,注意警戒。”
得了回应,她夹紧马腹,冲在队列最前,一头扎进云雾缭绕的深山中。
镰刀一送一回,割下丛生的杂草,几名常进山的熟手,手动作不停,还能同身旁人悄声闲谈上两句:“霖山上次清路,起码有五年了。”
一壮汉劈开横生的枝节,抹了把凝在脸上的水汽,奇怪道:“按常理五年没人走过的山路,早就长满了野草,竟还找得见轮廓。”
年长些的汉子,踏了踏脚下夯实的黄土,颇有经验,“当年浩浩荡荡万人送葬,这路踩得跟石头一样硬,这草就是想长也钻不出脑袋。”
壮汉抬眼望着前方稀稀落落的树丛,高兴道:“正好少费点力气。”
有这份意外之喜在,清理山道的速度远超预期。
赵将军举着一张足有半个身子高的舆图,每派出去十个士兵站桩,就拿随行太医的银针,扎在某处做记号。
他推测道:“若无意外,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抵达陵墓入口。”
比原定的两个时辰缩短了整整一半,平拂紧绷的心绪稍微放松,出言肯定:“放心,不会有任何变故。”
她连根掀翻一片带着尖刺的藤蔓,振臂一呼:“离帝陵还有四里,只要能在半个时辰内赶到,本宫自掏腰包,赏银翻倍。”
霎时间,几十把弯曲的刀身挥出无数道残影,众人原本一直盯着白绿两色,多少有些疲惫,闻言精神倍增,恨不得立即铲尽阻碍,直奔陵墓。
行至山腰处,迷蒙的雾气逐渐散去,数十丈高的九层封土陵冢,坐落于霖山腹地,一片地势缓和的山谷之中。
为防摸金校尉,历来帝王寝陵中,每段不过半里长的墓道,所设机关不下百种。
自顺敬皇后葬入墓室,工匠提前开启了部分机关,此番进入地宫,危险重重。
平拂勒紧缰绳,喊停了叩开墓门的匠人:“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养足精神。”
王仆射取出十几张图纸,献宝似的送至她跟前,“地宫内启动的机关多为顶门石、疑棺这类防御手段,不如马上将灵柩送入墓室,速战速决,迟则容易生变。”
平拂随手接过瞄了几眼,而后双眸中的古怪和怜悯几乎快溢出,只道:“本宫自有决断。”
王仆射自认提出的法子挑不出毛病,却被她诡异的目光瞧得心底发毛,几番犹豫,他还是听从平拂的命令,挑了处还算干净的地块坐下。
此刻地处深山,四周又多为草木,众人不敢生火,掏出几块干粮就着水匆匆咽下,靠在树上小憩。
就在众人精神松懈之时,四名眼生的壮汉大咧咧混进送葬的队列中。
他们碰见抬棺的八人,神情惊讶:“灵柩可以停在陵墓前,你们怎么还举着?”
见几人衣衫举止不似寻常人,一旁的监工恭敬上前询问:“您是?”
为首的壮汉亮出腰牌,“摄政王近卫,杨则,奉命前来巡查。”
监工不疑有他,顺着他指的线路,将棺木安放在地宫入口的柳树旁,不住的感谢:“还好有杨侍卫提点。”
杨则豪气的大手一挥,十分热心肠道:“你放心去歇会儿,这有我们盯着。”
等人一走,他取出藏在树后的月牙铲,即使压低了声量也难掩激动:“给老子挖!”
短短一刻钟,重达六百斤的楠木棺材,埋入七尺深的坑底,杨则踏平多出的湿泥,在上方重新压了抬外表相似的寿材。
他一本正经的停在枣红马前,猛地仰头,跟上方之人道贺:“还没恭喜表妹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