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
这位七堂姐态度虽然温柔,可无形中,总带着几分生来的矜贵自持,很有距离感。
甚至让人心生自卑,害怕她会轻视自己。
毕竟,她当真生得极其好看啊。
周身的气度风姿,便是神仙下凡都未必比得上,更何况又有那么煊赫的过去。
她就算当真看不起谁,也理所应当。
“真想让七姊姊也见一下那些少年游侠儿的风度精神,你若到时也不能心悦诚服……”九娘有些怏怏的,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长剑,“便罢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不过是嘴硬。
九娘能看出谢庭训是真没兴趣,反而有些微妙的不喜。
出于教养,才没有表露出来。
不过也是。
京都谢氏连皇权都可以蔑视,自然不必费心结交游侠。而她们江州的士族豪门,却没有那样的根基气派,少不得有意拉拢,将这些游侠奉为上宾。
任侠之风,压根没吹到人家眼睛里去。
当然可以不屑一顾。
谢庭训面容沉静,只说:“若是有缘,自然会见到。”
“七姊姊似乎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八娘终于忍不住,插嘴暗暗阻拦九娘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自己上前转移话题,“过几日的花朝节,来赴宴的大多是城中官宦显贵家的郎君娘子,到时候正好可以一起玩。”
谢庭训微微一怔。
她那句话是客气,但也并非敷衍。
不喜欢卞九那样的浪荡子,却不代表她对所有游侠都抱有偏见,毕竟这世上无论在什么样的位置,应当都有不凡之人。
明珠美玉,并非士族皇家所独有。
只是有时候明珠在箧、美玉蒙尘,暂时找不到伯乐而已。
谢庭训支起下巴,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叔母让她教导约束三位堂妹,但若是一上来就好为人师,那也忒招人烦了。
干脆小声问道:“花朝节,是江州独有么?”
“并非江州独有,但江南大多数地方都过。”八娘妙仪似乎是松了口气,开始给谢庭训解释,“女郎们有拜花神的习俗,而且二月春芳始发,刚好可以出门踏青出游赏花。”
谢庭训垂首微微笑了一下。
八娘看得有些晃神,心想,只怕花朝节那天七姊姊一个人便要占尽风头了。
赏什么花,她一笑,只怕群芳都要失色。
“我也正想出门赏花。”
“来时赶路很是匆忙,想看一看江南的风景,却又停不下来。”
“如此倒是正正好了。”
提到出去玩,三个少女都来了兴致。
先前的尴尬和不愉悦,也瞬间被抛之脑后,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
毕竟穿什么、梳什么发髻、画什么妆容,都是十分要紧的大事,断然是不能随意对待的。如此一聊,便直聊到天色渐晚,四人才依依不舍分别。
谢庭训请过安,这才有了自己的时间。
阿姮去盯着人准备热水了,谢庭训便一个人坐在靠墙的秋千下,借着檐下的灯笼光,翻开今日没收来的书。
这书写得殊无文采,情节却极尽曲折,言辞夸张,满是渲染。
她一目十行,没一会儿就看完了。
谢庭训忍不住扶额。
难怪今日九娘会红着脸不肯细说,这也太……
这个卞九,简直是……简直登徒浪子!无耻下流!道德败坏!谢庭训心中闪现一遍刚刚看到的描述,只觉得脸颊也有些发热,没好气将书合上。
但凡是个女子都不放过,尽数染指。
书上还说他是什么风度翩翩的少年剑客,依谢庭训看,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
许多女郎把这样的人视作榜样……
谢庭训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学过的每一条规矩,每一篇道德文章,都告诉她这样的人不可取。女郎濡慕乃至投身这样的郎君,看似是自由随心,实则不过是正中那些小人下怀。
可这样的事情,她也要管吗?
谢庭训坐在秋千上,叹了口气,叔母真是会给她下难题。
别人家的事横插一脚,算什么。
都怪这可恶的卞九。
“怎么坐在外头吹风?”阿姮从屋内探出头来,拿着夹衣出来盖在谢庭训肩头,垂眼便瞧见了她手里的书,“在好奇九娘说的剑客卞九?”
“我今日已经打听过了。”
“他在民间极其有名,许多人都听说过,甚至专门有说书先生讲他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和……”
“反正,濡慕他的人不在少数。”
谢庭训站起身,披衣进屋。
“罢了。”谢庭训不必阿姮说,心中已然猜出来都有些什么事情了,实在懒得把心神放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只说,“将我没读完的书拿出来。”
阿姮噤声,便知道谢庭训是真的不喜此人。
取出谢庭训素日读的书,便不再说话。
-
卞九在渡口盘桓了数日。
他始终没能从沽酒的秦娘子手中买到桂花酒。
秦娘子的酒家,在渡口是名不见经传的。
而在江湖侠客中,却极为有名,原因说来还和卞九有几分关系。十年前,卞九的师父遭遇了仇杀,逃亡途中饮了半壶秦娘子的桂花酒,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江湖人将此事穿得颇为风雅。
只说那日大雪茫茫,本已经穷途末路的剑客,半跪在苍茫雪上,将饮不完的半壶桂花酒浇洒在长剑上,原是想要洗净剑上的血污,安心葬己葬剑。
谁料却于这半壶酒上得悟剑道。
使出了平生最惊艳的一套剑法,杀尽追杀的数十人,逃出生天。
从此江湖剑客对秦娘子的桂花酒趋之若鹜。
卞九对悟剑道没什么兴趣,对传闻中的桂花酒,兴趣倒是非常大。奈何这位沽酒娘,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势在必得,无论如何都不肯卖出桂花酒。
为此,连日酒家只卖寻常酒。
独独不卖桂花酒。
到第五日夜里,卞九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游侠重诺,卞九看完信上的内容,便悄然离开了渡口。一夜过后,他身上的白衣多了数道血痕,往日干净雪亮的长剑蒙上一层血淤。
他来不及更衣整顿,翻身骑上枣红骏马,自茫茫原野朝着江州城而去。
古道扬尘漫天,芳草萋萋。
江州古城的城门从远处渐渐显现出来,城外郊外,桃杏开成一片连绵的绯红。
有儿童清脆的笑声随着奔跑越来越近。
天上的纸鸢似乎被吹断了线,随着笑声渐渐熄灭,随风往他身前古道上一寸一寸坠落。卞九视线落在那只色彩鲜亮的纸鸢上,连日奔波而干裂的唇边,不由荡开一抹笑意。
少年仰身勒马,抽出腰间长剑钩住丝线。
那只漂亮的纸鸢便颤颤巍巍地,顺着丝线滑落入白衣少年怀中,只有尾羽的彩绦还在自在飞扬。
他抱着巨大的纸鸢,看向道旁愣愣的小儿。
下一刻,纸鸢在空中滑翔而去,如一只轻盈的鹤鸟般落入小童怀中。
抓住纸鸢的小童尚未回神,马蹄声已然远去。
余光只能看到一道极其潇洒的背影,雪白衣袂如闪电,乌黑的高马尾被风掠起,他比迎面吹过的春风还要自在畅快,一瞬即逝。
快马顷刻间奔至城门外,卞九瞧见招展的酒旗,抬手勒马。
他飞身下马,将腰间长剑背至身后。
扬尘落上少年的白衣,显得风尘仆仆。
然而他双眼明亮湛然,似有似无带着几分风流快意的意味,令人不觉疲惫。
少年快步行至酒幡下,随手抛出一颗银锭。
“店家,温一盏好酒。”
店家回过神,连忙收起碎银咬了咬,这才喜笑颜开掏出戥子称一称,连声道:“好!好好好!客官您请坐,务必给您上最好的酒!”
话音未落,城门口便响起一阵车马声。
城门内外游玩的人,都忍不住朝着华贵的马车随从看过去,目光难掩歆羡。
今日花朝节,贵族女郎们应邀一起出行踏青拜花神。
此前陆陆续续,已经过了好几批车马,眼下这一批是最为气派豪奢,简直引得寻常百姓看花了眼。
卞九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一夜奔波,有些疲惫。他抱剑倚靠在酒家门前,看向远处桃林的目光收回得有些慢,不经意掠过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
游丝飞絮随春风扑面而来,有些模糊了视线。
宝马香车辘辘碾过满地落红,飞驰而去时,扬起的竹帘被风荡起,卷帘内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侧脸,清冷若霜雪,稍纵即逝。
惊鸿一瞥,不过如是。
“客官……”
“客官,酒温好了!”
“您请进来歇会,坐着喝吧。”
卞九回过神,听见酒家老板的声音。
他抱剑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冰冷的温度从掌心渗入肌理,一直随着血管汇入心脏。然而这股冷意,却无法抑制住心口骤然激烈而灼热的跳动。
意动神飞,几近失神。
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失控感。
陌生,却又令人回味。
“……”
酒家老板看他神色,露出一丝了然。
笑着说道:“刚刚过去的,是我们江州谢氏的人和马车。”
卞九走进酒家,坐下喝了一口热酒。
少年狭长风流的眼微微低垂,浓睫也盖不住那几分失神,半天却也只问了一句,“江州谢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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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