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庭训和阿姮的目光下,少女同手同脚局促地爬起来,艰难扶着墙躲进了廊庑转角后。另外两个少女不知道小声商量了会儿什么,三人视死如归,磨磨蹭蹭探出头。
“七……七堂姐……”
谢庭训收了唇畔浅浅的弧度,礼貌点了点头,仿佛刚刚的笑意没有发生过。
一一唤了三个少女的齿序,打了招呼。
三个少女神色各异。
似乎有点尴尬,又似乎有点意外,一时之间变得格外老实。
反正都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不过也是,任谁这么尴尬的处境被撞见都高兴不起来。
谢庭训没有久留。
她和阿姮径直去了崔氏给她安排的住处,是一处临水的小院子,靠近谢家祖宅边缘。不算太大,但各处都还算精致周全。
谢家的仆婢正在卖力地打扫,阿姮则去指挥自己带来的人,将行礼布置好。
谢庭训则被阿姮安置在檐下,搬了屏风来隔开视线,让她坐在擦洗干净铺了软垫的榻上休息。她本就身体羸弱,又一路周折,没怎么休息好,此时闲下来只觉得疲惫涌上周身。
但暂且不能睡。
何况还有一件事,她也得想一想如何处置。
崔氏肯让她记名,一部分是顺水推舟,另一部分是为了家中的几个待嫁的女郎。
先前说得很明白,让她当这几个小姑娘的表率。
并且,几日后的花朝节。
崔氏打算带着她和几个待嫁的女郎,出门赴会,算是将她的身份介绍给身边的人。
所以在此之前,她得稍稍和几个少女处得好一些。
谢庭训叹了口气。
她的性子,在京都可以算是出了名的无趣。无论是谁,都不喜欢亲近一个总是格外恪守规矩,什么都淡淡的同龄人,那也实在太无趣了。
这真是个难题。
只是暂时还没什么头绪,谢庭训干脆不想了。
此时天色将晚,屋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草草沐浴后,她终于在江州谢家的屋子中歇下。
次日,谢庭训便如在家中那般,早早起来给各位长辈请安。
晨昏定省,一如往昔。
江州谢家的规矩,明显不如京都谢家。
往日这个时辰,京都谢氏早已灯火通明,阖府上下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而这里则零星几处亮着灯,只有需要早起和守夜的仆从在走动,因为缺少监管而时不时闲聊几句。
谢庭训到崔氏院外时,屋里才刚刚亮起灯。
请安完毕,在崔氏处坐了会儿。
其余人才陆陆续续来定省,瞧见谢庭训,都有些活见鬼似的。
尤其是昨日的三位堂妹,隐隐有些不满。
谢庭训便知道了,这边的规矩比她料想得还要宽松许多。她起得这样走,导致旁人都还没睡好,就急急忙忙赶过来,免得场面尴尬。
于是,直到吃过午饭,谢庭训才重新带着礼物去见三位堂妹。
上午么,便留给几人补觉好了。
谢庭训先到八娘妙仪住处,还没进去,便听到一阵嬉笑。进门就见屏风后,三个少女挤在一张长榻上,共披着波斯毛毯又笑又闹。
谢庭训顿时十分头大,看向八娘的女使。
刚刚还一本正经,说八娘正在屋内教导两位妹妹练字的女使脸色绯红,垂首不语。
而屋内,听到谢庭训来了,有人要爬起来,有人往毛毯内缩。
还有一个被点了名的少女一骨碌站起来,故作端庄地走出屏风来,行礼道:“七姊。”
但她身后的长卷轴却被她的裙摆带动,散开铺了满地,可谓是将最后一点谎言都揭开得明明白白,算是全然无法挽回了。
“八妹妹。”
谢庭训打完招呼,也将印入眼帘的画卷看完了。
那张长长的卷轴上,画的是一道少年游侠的侧影,行在芳草萋萋的古道上,残阳下白衣仗剑,风度潇洒。
只是寥寥几笔,却可窥见眉梢眼底的风流意味。
不知为何,有些眼熟。
谢庭训无端想起一道轻佻随性的身影,也是如此打扮,神态便更是相似了。
风流浪荡子,大概都如是。
察觉到谢庭训的目光,八娘妙仪大惊失色。
屏风后则飞快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想要不动声色把卷轴拖回去,却反而拉得纸张在地上窸窣作响,令人想要忽视都很难。
“……”
“九妹妹和十二妹妹也在。”谢庭训上前几步,坐在几人对面的矮榻上,示意阿姮将自己准备的礼物拿过来,“正要去给你们送我准备的见面礼,如此到省了我许多麻烦。”
一个年纪有些小的少女乖乖坐好,礼貌道:“我们正要去拜见七姊姊。”
另一个少女身体埋在毛毯里,只露出一只抓着卷轴的手。犹豫了片刻,才红着脸从毯子内钻出来,看了谢庭训一眼,讷讷道:“我……我也是。”
场面尴尬得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庭训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从前真没遇到过这样的处境。
她抿了抿唇,看向那张卷轴。
“这张画倒是画得很不错。”谢庭训从不撒谎,是当真觉得这画的画工好,忍不住细细看了一遍,“这画上的儿郎也和京都见到的很不一样。”
听到京都两个字,那位尴尬的少女双眼一亮。
她故作镇定收好卷轴,问道:“京都的少年郎,都是什么样子?”
“……”
另外两个少女都瞪了她一眼。
她自知失言,轻咳一声,又说:“我们在江州,也见不到这画上……”
八娘和十二娘干咳了两声,打断她。
“这画上是谁?”谢庭训伸手,将卷轴拿起来扫了一眼小字,见没有说清楚是谁,便回答九娘的上一个问题,“京都的世家子弟,从不会笑得这样恣肆风流,性情外露。”
九娘不理别人的阻挠了。
她脸颊红扑扑的,高兴地说:“当然风流恣肆了!这可是主人奉觞的九郎,和世家子弟自然不一样。”
“九郎?”谢庭训的视线落在九娘身上。
九娘连忙正色,恢复了几分矜持。
她撑着凭几,状似不经意地解释道:“闻名天下的剑客卞九,七姊姊没有听说过么?他行踪不定,常常一人一剑行走江湖,无论出现在何地何处,官宦士族或是庶人商贾都会将他因为座上宾。”
谢庭训若有所思。
昨日崔氏提及家中几个堂妹时,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只说,务必让她为她们做好榜样,要有谢家女该有的矜持和稳重,凡事三思而后行。
原来原由在此。
“谢家从不与寻常士庶往来。”谢庭训慢条斯理将长卷轴收起来,心中大概知道了叔母的担忧,又抽出九娘藏在裙摆下的杂书,“剑客卞九,我确实从未听说过。”
九娘张了张嘴,想要夺回书本和画轴。
但她有些没那个胆子,毕竟昨夜已经被耳提面命过,务必事事要以这位七姊姊为标杆。
“你若听说了,也会好奇的。”九娘忍不住嘟囔,她看了眼前霜女素娥般的谢庭训一眼,只觉得果然很没有意思,“书上说,见过他的女子,没有一个不为他的神采神魂颠倒……”
谢庭训忍不住皱了皱眉。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为一个才见了一面的男子神魂颠倒?
究竟是何等轻薄浮浪的人,才觉得世间所有女子只需看他一眼,便会意动神飞。谢庭训对所谓的卞九连有一分好奇,听九娘这么一说,只觉得有些不喜。
“书上说的?”谢庭训很快反应过来。
九娘点点头,眼巴巴看着谢庭训手里的书。
谢庭训瞧她这副样子,有些想笑,却刻意板了板脸。
将几本书递给了阿姮,全没收了。
“你好奇卞九什么?”谢庭训脾气是很好的,从自己身后准备的礼物里翻出一柄短剑,抽出给三个堂妹看,“这是欧冶子铸成龙渊后所剩精铁所锻,想必九妹妹会喜欢。”
此剑色若霜雪,流光湛湛。
只出鞘一寸,便让人为之心神震荡。
九娘被没收书的那点不高兴,瞬间被抛之脑后。她忍不住伸出手,小心摸了摸,这才高高兴兴地收下,一面大大咧咧回答道:“自然是他仗剑走江湖的侠气和……”
“和什么?”
九娘脸红道:“我不说。”
谢庭训想了想,别说是少女了,便是少年也歆羡自在随心的游侠。
只是这卞九,听起来倒更像是个轻浮的登徒子。
“若是仰慕游侠,自己练练剑也未尝不可,说不准还有路见不平的时候。”谢庭训不想再提卞九之流,循循善诱,“何必空想一个见不到的人?”
“正是因为见不到,无需相处,才觉得有意思和好奇啊。”
“七姊姊,你难道不会好奇不一样的人吗?”
谢庭训无端又想起前几日,在渡口酒家里看到的一幕。那里坐着吃酒的人,三教九流,都是她从前接触不到的众生百态。
是会有些好奇的,她想。
可这些人和她长年养成的习惯相左。
注定不会有太深的交集。
“别的或许会好奇。”谢庭训顿了顿,心下一时闪过渡口轻佻浪荡白衣游侠,一会儿浮现九娘口中令所有人神魂颠倒的剑客,最终随口说,“卞九这般的,应当不会好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