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院子里的红梅谢了一轮,宁珵养好了伤,行动无碍,正好碰着天晴,便带了慎洛去练射箭。他两月没练,慎洛自然也是在家里撒泼不肯去,也不知手生成什么样了。
骑射场在云水城郊外,为宁氏所有,宁珵记得他第一次带慎洛来,正碰上家中庶弟。庶弟回去告了他一状,说他私自带外人进入骑射场,父亲因此教/训了他一顿,他那时满嘴的血,却始终只有一句话,洛儿是我弟弟。
后来大概是宁侯爷也没办法,也就随他去了。
“肩,打开。”宁珵敲了敲慎洛的肩胛,帮他纠正姿势,“整个冬天都不练,连弓都拉不开了。”
慎洛撇撇嘴:“你不来我一个人来有什么意思啊?”
宁珵心里一颤,只道这小孩太会说话了些,净往人心上蹭。
“就这样,站一会儿。”宁珵看他摆好姿势,便自己往一旁练去了。
不知是不是一整个冬天抵足而眠的缘故,宁珵稍稍一近慎洛,身上便不大自在,故而最近时时避着他,好在慎洛心大,倒也没有发现什么。
弓上没有搭箭,慎洛拉着空弦找手感。他小时候刚开始学射箭,就是这样整天整天地拉空弦站着,他嫌无聊,便偷懒耍滑,每次都被宁珵追着打。
这会儿也开始无聊了,慎洛手上还拉着弦,眼睛却到处乱瞟,忽见远处一抹绯红,他心一惊,莫不是桃花开了?等会得去看看。
“叮”一声,尾音在空气中颤动不止。手心刺痛袭来,慎洛惊觉自己走神的瞬间已放了空弦,再一抬头,果然,宁珵已到跟前。
“哪只手放的空弦?”宁珵一手握着弓,另一手拿着一杆箭,厉声喝问。
宁珵养伤的这段时间都没这样严厉过,慎洛有些慌,忙道:“对不起,兄长,我,我走神了。”
“我问你,哪只手放的空弦?!”
宁珵带他来学射箭的第一天,只告诉他两件事不能干,一是将箭对着人,一是放空弦。
弦拉满以后,力量很大,若放空弦,极易伤到自己,故而可拉不可放。
慎洛的手心方才被弦震得发麻,可兄长一点也不心疼自己,还这样凶。他满腔委屈,却不敢说,只扁着嘴,将右手伸了出去。
手心留着一团浅红,宁珵气得胸口发闷,一言不发,手指灵巧一转,将手中的剑杆换了个方向,狠狠地敲在慎洛的手心上!
“啊!”才一下,慎洛便疼得缩回了手。
宁珵看着文弱,却是云水城顶尖的骑射好手,手臂力量非常人所能及,此刻挟着怒气,用的又是材质上好的箭杆,这么抽在单薄的手心上,简直要命。
“伸出来,有胆子放空弦,没胆子挨/打?!”宁珵眼中不见丝毫心疼,语气更无半分柔和。
慎洛含着一层薄泪,求饶道:“洛儿不敢,洛儿只是走神了,兄长饶我一回。”
“怎么?走神就不该打?”
“不是,是真的太疼了。”
“不疼我打你做什么?伸出来!”
慎洛知道逃不过这一遭,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方才那一下,在手心留了道横亘的红/痕,微微肿起,慎洛只看了一眼,眼泪便“唰”一下直往下淌。
“这就哭了?今天还有得你哭!”宁珵仍旧板着脸,挥起箭杆,“嘭”一声砸在手心,打得那手往下坠了点。
“抬好!”
手心火辣辣地疼,慎洛眼泪直掉,却什么也不敢说,把手又往上抬了下。
“嘭”“嘭”“嘭”,箭杆砸在肉上,不同于藤/条戒/尺,声音闷闷的,连续几下下去,手心那方寸地被照顾了个遍,慎洛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问:“兄长,要打多少?”
“你觉得放空弦该罚多少?”宁珵反问。
慎洛哭得眼睛疼,眨了几下,又掉了一串泪珠,他抬起另一只手抹了眼泪,道:“兄长打吧,洛儿知道错了。”
宁珵有意给他个教/训,省得他仗着师长心疼他就胡来,因而也没有定数目,只一个劲地挥动箭杆,打在满是红/痕的手心上。
伤上加伤,慎洛疼得要死,却死死地咬住唇,拼命克制住把手收回来的冲动,他不想让兄长生气。
打了大约有二十下,整个手掌都肿起一指高,硬得没法收起,薄薄的皮/肤下泛起血/痧,仿佛随时可能破/皮流/血,可是宁珵好似一点不累,仍旧一门心思教训他。
慎洛哭得像个泪人,实在太疼了,他终于忍不住,本能地蜷起手指要保护掌心,却不想,那兜着风的箭杆“啪”一声直接抽在了手指骨节上。
“啊!!”慎洛两眼一黑,差点疼死过去。
宁珵一瞧,吓得忙将箭杆丢了,上前抱着他:“你怎么回事?谁许你挡了?!”说着就要给他看伤。手心上的伤看着严重,但是不妨事,上过药好得很快,但是骨节那一下,宁珵是真怕打坏了。
宁珵看过,指节都还能弯曲伸直,没有大碍,只是沉重的箭杆打在骨头上,不是一般的疼。
“······哥哥,疼······”慎洛满心一个疼字,根本忘记了自己还在受/罚,宁珵被他这么一叫,心都化了,也舍不得再怎么教/训他,给他擦了眼泪,同他讲道理:“受/罚的时候不能挡,你不知道?”
“疼······”慎洛泪眼汪汪地望着哥哥,“哥哥不打了,好不好?”
宁珵算是看明白了,就等着他心疼这一遭,好免了剩下的罚呢!他转身去把箭杆捡了来,还没说话,慎洛又开始掉眼泪。
不怪他哭,真的太吓人了。
“放空弦的事就罚到这里,现在罚你方才挡那一下,伸手出来。”
慎洛怎么可能伸手?抱着自己饱受摧/残的手,害怕又固执地摇了摇头。
宁珵头痛:“伸出来,只打五下,不然就把你绑起来了。”
要是绑起来可就不是打手了,慎洛还是掂量得清这点事,纠结片刻,最终大义凛然地伸出了肿/胀不堪的手。
宁珵哪里还舍得打他?一手抓着他的手,防止他乱动,另一手握着箭杆,用了五分力,快速地打了五下。“好了,罚完了。”
慎洛委屈巴巴,一头扎进哥哥怀里,就着宁珵的衣服又擦鼻涕又擦眼泪。
因着手伤得太重,慎洛最后也没再练,傍晚时分便坐在马车里头,让兄长带他回去了。
徐谨见了他那手,自然是要问清楚。慎洛一肚子苦水,哗啦啦地倒给先生,本以为能讨先生一点心疼,不想徐谨听完,脸黑得像块炭。
慎洛一惊,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得那样,忙用没挨打的手拉了拉先生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唤:“先生,洛儿好疼。”
“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疼!”徐谨毫不留情地怒斥,“去把戒/尺拿来!”
宁珵也有些慌,洛儿今天挨得够多了,于是求情道:“先生,您别气,珵儿已经教/训过他了。”
徐谨怕自己一气之下下了重手,不想马上罚他,对着院子一指:“捧戒/尺出去跪着,自己想好该罚多少再进来找我!”
慎洛要还嘴,却被宁珵一个眼神给阻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随即转身寻戒/尺去了。
晚饭没吃上,慎洛饿着肚子在院子里跪到天黑,戒/尺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没伤的手上,手上那只手只是虚虚托着,但还是很疼。
他还没想好自己该罚多少,宁侯爷却来了。
宁钦立一进来就看见跪着的慎洛,天色虽暗,但仍依稀可见慎洛两手并不一样,宁钦立憋笑:“慎公子这是犯什么事了?”
宁钦立和慎洛虽然差了一辈,但在互看不爽这事上,两人都与三岁小孩无异。慎洛一听这声音,再一扭头,立马愤愤道:“同你无关!早晚让我兄长不认你!”
宁钦立被戳到痛点,脸色稍变,正要发作,却听得一声怒斥:“洛儿!”
是宁珵迎了出来,看慎洛一副低头心虚的样子,也不好当着父亲的面说他,于是转向宁钦立,弯腰拱手行礼:“父亲。”
那模样,同别人唤一声“侯爷”也没什么不同。
宁钦立心上不是滋味,却又不知如何说,直道:“我有话同徐先生说。”
“父亲请。”宁珵仍保持着有礼而疏离的样子,宁钦立摇摇头,跟了进去。
宁钦立和徐谨相对落座,宁珵低眉垂目,给两位长辈上好茶。宁钦立一直盯着儿子,长得好是好,可总有些微秒的陌生感。
徐谨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这对父子,父亲追着儿子看,儿子却一直躲。眼看茶也上好了,徐谨不欲弟子不自在,便让宁珵出去了。
“除夕你便没让他回去,现在还不许我多看两眼?”宁钦立不满道。
徐谨淡淡道:“我怕你把珵儿打死。”
宁钦立被噎了一下,虽然这件事的确是他这个做爹的太无情,但家法摆在那里,也不能全怪他吧?
“侯爷星夜前来,有何要事?”
“我想带他去春猎。”
本朝氏族有权有钱,常有各种娱乐活动。云水城几大氏族几乎每年都在郊外山林春猎,大人小孩全都跟着去,甚至有大胆的女孩骑上马去跟男儿争猎物。往年宁钦立从没带过宁珵去,但这几年宁珵在云水城声名鹊起,不带出去长长脸,实在是浪费。再加上宁侯爷惊觉自己已经几个月没同儿子说过话了,总得找点由头把儿子抢回来。
徐谨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怎么不自己同他说?”
“你是他师父,我同他说有什么用?”
“可是你同他说,他会很高兴。”
宁钦立又被噎了,徐谨笑了一声,接着道:“侯爷有几个儿子了?到现在也没会养。”
宁钦立要能懂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他满心烦躁,一挥袖子:“反正你同他说,就说我请你去,他那么孝顺你,肯定要跟着去。”说是这么说,就是酸得很。
徐谨都被他气笑了,突然想到什么,便不反驳他,只顺势提条件:“若是珵儿去······”
“我不打他。”宁钦立迅速接上。
但徐谨的条件不是这个:“我在,你也打不着他,我要说的是,若是珵儿去,洛儿也得去。”慎洛虽然在习武上差了些,却是个读书治学的好苗子,将来若要出头,必然要同这些氏族扯上关系。去各大氏族面前露脸是难得的机会,徐谨不能放过。
宁钦立思量半晌,最终还是选择让步:“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