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二十一
他的腿还有些跛,身形一如既往地有些佝偻,掩藏在宽大的冬衣下还是桎梏于骨骼拧不大正,身上的血气还没养回来,脸色就更显得苍白——
不过往日里他的脸色也足够惨淡,像鬼还是更像鬼之间也着实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他就这样拖着手里过长的铲子慢吞吞地走着。
铲子是给宫里侍候花草的小宫女用的,照顾了少女的身形,对他来说却还是太长太重,拖在地上便是一阵刺耳的咔哒声,他分明像是注意得到这刺耳的啁哳,却又像是故意弄出这恼人的动静,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如此薄待自己的耳朵。
冬日的泥土被冻得坚实,土里藏的水分结了冰,使得那些本该松软的东西被冻成了“铁渣”又黏连在一起,使得人敲敲打打一铲子下去却只叫人怀疑杠上的是什么鬼玩意儿。
他却没什么所谓,拖着那铲子在地上刮啦作响,走走停停,终于也就找对了地方。
那是他母妃割给他的一方小园子,本来是给他种花养草用的,他那几个哥哥——老十七十八?还是十几来着?——都说他长得又娘又弱,就连喜好也跟个小姑娘似的,太过丢人,就也热衷于教他做男人,将花圃里的花拔了一茬又一茬,他就也不怎么种了。
毕竟本也不过是无事可做消磨时光的东西。他向来没有玩伴,也玩不动,侍弄些花草动动身子骨也好过终日缠绵病榻。
不过既然总也养不成那也就算了,白浪费好好的花籽草籽,毕竟本是能长成花的,到了他手里倒成了韭菜,任人一茬茬揪来揪去的折腾……何必呢?
倒是自他不再试着种花后,那园子里的野草躲过他那些哥哥们的辣手摧残倒是疯了一样长得茂盛。
只可惜现在天冷了,该死的也都死绝了,进了那园子也就只剩下满地的鸟尸。
大多残缺不全,被狗啃得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儿,全乎的那些大概已经囫囵进了某几条猎犬的肚子……
他这才注意到这园子里可真静,竟连阵风都没有。
四面都是高墙,但还不够高。天上见不到太阳,但也还不够暗。好像无论什么也都也还差了点意思,他就也一铲子下去,无动于衷地挖起坑来。
一铲子一铲子地来。
看这个坑……是不是太大了?地上的鸟尸……有那么多吗?
身后有脚步声碾过冻土,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搡了他一把。
他之前就听到了,可是没有回头,直到被推得趔趄一下,手滑了,被铲子上包裹的铁皮划开,渗出血来,本就冻僵的手指痛得也仍不真实。
他的某一个哥哥来了,是十八还是十九来着?站在他身后冷嘲热讽,似乎还满怀怨愤,好像是因为之前的事被他们那位父皇随口教训了——还是因为他母妃觉得他失去了那位的宠爱而不满苛责来着?
他铲了一只鸟尸抛进坑里,落得重了,就颤巍巍地抖了抖,便像是惊动了什么,从它残缺的胸腔里探出了白虫来——
他一铲子下去,铲断了它。看着那断出的两条扭动着居然却还在苟延残喘——
“……啧。”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哥哥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推进去,他掉进坑前扭了脚,脚踝摔在地上钝钝地痛,抬起头来微微眯眼看向来人,也只能看到一个逆光的剪影。瞧不清是谁,只让他觉得熟悉,熟悉得不像人。
对方骂了几句,同时胡乱踢了几脚,踢下土来,搞得尘土飞扬的,迷了他的眼睛,还把那铲子也踢下来,踢到他身上,可惜没待稳,就斜着滑了下去,从小腿上斜飞下去,险些切掉他几根手指。
他揉着眼睛里的沙,模糊的视线里那剪影又骂了几句,到底是不耐烦他没有反应,就也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了。
他揉着眼睛,捡起那铁锹,站了起来,跛着脚爬上了坑,身后跟着铁锹擦过冻土的嘎吱声。
那剪影显然也听到了,于是不耐烦了。
“你做什么——”
砰!
他又一铲子下去,砍断了他那哥哥——二十几来着?——大半的脖子。
坚硬的颈骨硌歪了铁锹的刃,锋利的金属就斜斜地滑了下去,还剩小半个要断不断地连在那里——这场面,倒好像有些眼熟?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手上不怎么轻松地竖起铁锹,让锋利的铁刃对准那坚硬的脖子骨——就这么一脚踩了下去。总算是将那东西切掉了。
他看了眼一旁的土坑,发现那土坑好像不够大,就依样画葫芦地踩着铁锹,一根根地切断了四周枝干。
那圆滚滚的头颅在一旁看着看着,突然开了口:“不过是一些麻雀而已,你至于嘛?”
——是不至于。
他想了想。只是这些人的命对他来说更不重要而已。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好像变了样,变成了一张熟悉的、温柔的,是他记忆里曾被美化到无关于长相的脸,可是他知道那人是谁,至少他觉得他知道。
百里明月并不认同地看着他,可是她不说话。
她的神色总是那样,不对着任何人时就淡然得疏离,好像总有一种超逸脱俗的气度。十丈软红尘进不了她的眼,是纵使百里流光也只是空旷。
好像她觉得他不配,于是就连她那审视的目光都像是施舍,疏离又轻蔑得像是对他天生就具足全然违背血脉的逆反,天性是什么?倒好像他生来就是她的仇人,可是又不配做她的仇人。
他沉默地凝视了半晌,但他不想被这么看着,于是他铲掉了那双眼。但是那双眼睛又长了出来,百里明月的表情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甚至从她断裂的脖颈下渐渐长出了血肉,化作了新的躯干四肢。
他就又一铲子斩断了她的身体。
但是从头和身体,甚至是之前那具的躯干上,又长出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他一铲子又一铲子地砍下去,切瓜似的,割得满地都是,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些形容溃散成芸芸众生的头颅原来早就溃散成了他自己的脸——
天生万象而万象归一,朗朗乾坤,却光他一人的尸体就足够尸横遍野……这多有……趣啊……?
他自己的尸体瞪着他,像是死不瞑目,像是心有不甘,然而苍白的颜色,扭曲的身体,空荡的目光,活着亦与死尸无异,他的一切都那么寡然无味,唯有丑陋聊算可憎,好像他活着就已经死了,活得犹且不如死物有趣——
可是“他”竟还要不甘。那些有形之体一具具被斩断,就又一层层生出新的。
他就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砍断那些脖子!为他求不可求……为他该舍不肯舍!为……为他无能……为他贪恋……为他不甘……!
为他虚伪作态!为他懦弱……可欺!
为他乖觉……为他贪婪?
为他自以为是——为他冥顽不灵!
为他生不该生……活不该活!死……还不死——!
为他……一切?
为他……本该要么活成个羌家王孙该有的样子,杀伐铁血,矜傲自恃——要么求母垂怜,无知无觉……却偏偏不伦不类!二者皆非!既没活成个出息的,也没活成个孝顺的!只习得个懦弱和顺,去乞讨慈母体恤,却又不满足于这表面的应付了,真真是——
……
无德无才……恬不知耻。
俯仰天地,竟可愧对全了天地君亲,当真是就要天地见着都该算是污了天地的眼。
可那所谓的天地……多好啊?如此公道,以万物为刍狗,连他这么个丑陋可憎的东西也要他活了,可怜苍天怜他至此,他却是不甘心的……那多难看啊。不是吗?
四周都是尸体,堆成了高墙一样围住了他,只给他留下了一孔……一孔什么呢?便是仰得脖颈酸痛望出去也不是天光,何况他就连望都不想望。
他坐在这里,被自己的尸体严丝合缝地围了一层又一层,围得死寂又安全,他就想坐在这里坐死算了,不想出去。
他的梦里有什么?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什么想要的都没有……
他的梦本就是一片死气沉沉,是明月高悬,就算耀照千里、高悬在上,也照不暖的一片死地。千里平原,一望却尽,枯草无味。只有郁愤填壑,垒尸成山。梦里埋雀杀人,砍头无数,遮天蔽月——
但是也好。
他的尸体围城了高高的一圈城墙,风吹不进来,阳光照不进来,雨呢?淋进来也不过是正好能溺死他,这样多好……那就这样吧。
他想要笑,就有数不清的尸体替他哭。阴风凄号,鬼哭如怒。
天地皆蒙昧,山河皆无见,日月皆可抛。
独留他一人同他的尸骸困住,等着腐烂到连骨头都不可见。
算了我把周六的一起发吧,也不知道哪个能先过_(:з」∠)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