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圣者
夏天不好,溃烂的伤口总好不了,便是活人身上也能养出白虫,一条条挑得多到麻木了也就让人不想哭了。
那地方总挤着臭气,让人怀疑除了粪便还有什么。赵钱氏还是个姑娘家时也是顶爱干净的,她觉得自己和十里八乡的那些村姑都不一样。她长得白生,脸蛋白净得像水灵灵的果子,不说那些粗手粗脚的妇人,就算是同样还未嫁人的丫头里也没几个比得上她生就一副富家小姐的样子。
男人们好像总也觉得嫁过人的妇人就不一样了,也不是破没破过身子的差别,而是粗糙啦、俚俗啦之类的说法,一口一个黄脸婆地叫出去,好像嫁过人的婆子就连说话也不再是像百灵鸟叫那么动听了,而是啁哳粗鄙得惹人烦了。
男人把水灵灵的小姑娘看成是水做的,可是对那些手也糙了的婆子对待得就像是泥,可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操心忙活着苦日子的哪个小姑娘都得变成泥。
她见过乡下那些男人们,对没嫁人的小姑娘一个个纠缠着,觍着脸像大嘴的豺狼,好像觉得自己那玩意儿有多金贵,该给谁都破个雏儿似的,意淫人家清清静静的小姑娘就该上赶着眼馋他的什么鬼东西,轻易就该被骗得让他做自己第一个男人还是什么鬼。
可等见过他们那种自以为是又猥琐的样子,再见见他们对那些面皮皱了黄了的“娘们儿”又是副什么狗样子,就要让她觉得老很可怕了。
她那时总想着自己一定会嫁个好夫家,至少不要让自己过上没日没夜跳水缫丝糙了手的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就算嫁了人也不会变成那种黄脸妇人,叫自己腿也粗了手也肿了,眼白发黄,呆滞麻木,好像哭也再哭不出小姑娘那种惹人怜惜的灵秀样子……就像死了一样。她听教书的秀才讲过哀莫大于心死,而她那时最怕老之将至。
可是后来她也没能嫁好,等到生了儿子就更是连身体也走了样,她有时对着水自己看着也觉得陌生,可是哭久了渐渐也就觉得麻了。何况她儿子的状况也让她没什么心力能再分给旁的。
她男人是个坐吃山空的料,除了打人没什么别的本事,不过好歹看在她生的是个儿子,也会犹豫会不会死了这个就断了香火,不是每次都让她要不来钱。
她年轻时有几次被打得疼了也想咬咬牙离了算了,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比那些同样没什么见识的村姑要有远见得多。想着就算离了的女人没什么好日子也不至于更糟了。可是转念又想起之前几次背着男人典当给儿子买药对方也不是次次都发火得厉害,就也觉得其实她男人还成,至少为了孩子还成,为了孩子她也该再忍忍,何况以她儿子的身体,这一切也不可能再糟了。
奇怪的是,就算事情“也不可能更糟”这种想法意外地还挺能安慰人的,有时夜深人静她还是会觉清说不具体因由的酸楚。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她还能哭,便忍不住哭。她也怕极自己终有一日没办法再像水做的一样哭出来了。
但是时间似乎真能改变人,世易时移,那天她猛然想起,才惊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再有什么所谓的以泪洗面了,上一次没忍住哭出泪来好像还是见着那个富家小公子的时候。那小公子人也真好,只是可惜世事不似他般待人宽和。
她走街串巷遍寻偏方,除了寻到几个骗钱的大夫,识得了几个京郊野民瞒报官府私自聚居的山间窝棚就也没什么收获了。流水钱花,所得无多,人家也说家里有人得了病便是这样,她当年第一次从旧灶坑里掏出家里藏的大钱来给儿子“救”那第一次的“命”还会割肉似的痛,如今倒也花雪片似的花得麻了。
年纪轻轻没见过什么大病的时候也真不知道这辛辛苦苦攒来的“大钱”其实也真不禁花。
她眼下也没得什么别的办法,除了再听信几个求医问药时认识的婆娘再试试也就只能继续这么着了,无非是若她儿子还能拖那就拖着,若是不能……那也就不能了。
不过她眼下总归还是要再试试,只是不知那传闻的神医看她如今剩下的这点钱还能不能发发慈悲让她儿子试。
那几个婆娘年纪都不轻了,口音却还很杂,官话说得不标准,不过这京城里大半的人都是外地人,她平日闹市口遇见的那些更是没几个能从祖上揪出本地的,饶是她自小就偷偷学着学堂里那个搁京城待过两年的秀才咬字,试图把一口官话模仿得标准,在这市井里混迹得久了也还是被拐得越来越偏了。
不过想来也是,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不是王侯将相就是颇有些祖产田产靠山吃山的富贵人,又能有几个沦落到混迹在贫民闹巷里呢?
那几个婆娘她问过,皆是比她大的,虽然末几个倒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不过桑种之类的日子显然不轻松,过得她们看来沧桑得很,而赵钱氏虽越来越不喜欢“徐娘半老”之类的词,却也觉得自己风韵犹存。
她总觉得自己要比她们好些,或者说特别些,至少就算老了也不会和她们一样,变成光会碎嘴讨嫌的婆子,可现在她却要和她们挤在一起,挤在西郊山坳的野民窝窝里,看那些背着官府私下聚成小破市集的野民幽魂似的守着摊子,或是直勾勾地打量每一个路过他余光的人。
就是这样的贫民窟里还有更昏暗肮脏的角落,山间小河被截出支流引到更偏僻的流向成了污水沟,干涸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远远地就能叫人闻见**的臭气和那种像是鱼又像是雨前泥土的腥气,不过那里自然没有活鱼,也幸好没有活鱼。你若是见过污水沟里能长出怎样的活鱼,就可能三五个月都不会再想碰鱼了。这里眼下只有一些乌糟的鱼鳞和烂得不能再被人捡去缝补拼凑的烂泥似的破布。
再逆着水流退一退,不过不能退到那些人人争破头的“上游”好地儿,而是退到水还不太脏的“下游”,就能看到那些聚集起来的病人了。
“前一阵子这里好些人病得厉害,就连山里的老鼠都死了不少,人人都担心是不是要发瘟了,好些青壮的男人都想往外跑,可是又能往哪逃呢?本来他们这些人也是不许住到京里的,其他山窝窝里的人听说这边出了病也都不许外人再往里迁了。他们好些也不想回乡,山高路远得也怕饿死在半道上……
得亏呀!是那位神医回京路过!这才让这儿好些的人都活了下来,现在那些家里有别的疑难杂症的也都在那儿排着队求呢!听说那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就连村东口那个长短腿的残废牛二就都被他治好了,现在成天蹲在他家那块自己垦出来的小破田里抡锄头,真变得跟牛一样地有力气呢!”
实话说来赵钱氏并不怎么相信,毕竟哪个赤脚大夫也都少不了活神仙赛华佗之类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传闻。这里面的水分她也见过不少了,但是眼下众人却似对其深信不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正坐在一间破草棚下纳凉,听得几个婆娘的来意就是颤巍巍地爬也要爬也要爬起来给几人带路。
赵钱氏见她神色竟是热忱,那浑浊的眼珠竟也像在瞬间被什么惊闻的好讯点燃了,但那也不像是自私贪婪或是深信自己即将有什么好处可捞的样子,那更像是一种邀功似的,偏又笃定赤诚已极的狂喜,就好像久被抛弃的老猎狗终于又被主人栓上绳子带出去围猎,又像是第一次出力而毛毛躁躁的激动幼犬,那种生疏又坚决的赤诚就在那张脸上复杂而诡异地交融着。
赵钱氏这么一细究也才注意到那张脸倒是意外的神采飞扬,一种年轻的饱满甚至淡化了额头上深深的沟壑。你别看她的皱纹深,她的皮肤倒有些盈润的细腻。
这位孙婆婆领着几人往东走,嘴上还神叨叨地不住念着:“穷山恶水的,不好污了仙师的眼!这东边的水土更干净——当然仙师本身倒是不计较的!他慈悲得很,之前就是在这边成日顶着毒太阳给人看病,也不计较这块儿就连地都污得脏脚,那风啊水啊就更别说了。是我们村里的几个被治好了些才赶忙自发去东边弄了个可以给仙师歇歇的地儿,要知道仙师光是治病救人就够忙了,哪里还该叫别的分了仙师的神?你们几个外来人第一次面见仙师可要知礼些,千万不要冒昧唐突了仙师才是——”
瞧她那脸上除了一种信徒般的虔诚之外,竟还有一种近似自豪的神情,就好像她介绍的不是什么过路偶遇的外姓神医,而是她们山窝窝里自个儿养出来的宝贝,那种与有荣焉的亢奋赵钱氏是曾见过的,邻村的秀才考上京里的榜时他们几乎半个村的都是这样狂热的神色。
赵钱氏想,这里的人估计也是把那大夫当成了个天上掉的神仙在供了,只不知他的医术到底够不够高明,还是只这山坳里的人便是住得靠近京城也没什么眼界。毕竟就算是富贵闹市也有蜗居阴沟的老鼠,闭目自困的睁眼瞎她见得太多了。
她这样想着,就也见到了那位“神医”,那位这山坳里老妇们口中的“仙师”。
那“仙师”仙不仙风道骨且还不好说,那一身青衣虽然干净柔软但洗得却有些发白,乌鸦一样漆黑的头发被高高地簪得是看来就不容易掉下来碍事的规整。过于规整了就少了些仙气,但是说实用也实用得多。
他身前的板子上躺了个黑娃娃,是在哪个田间地头瞎跑晒了好些天似的野孩子,只是此刻那娃娃的小臂和右手竟断作了两截,露出好大一个切面,甚至都能叫人瞧见血糊糊的一片,招了好些嗡嗡的苍蝇,那娃娃疼得直翻白眼几度昏厥。
那绾着两袖的青衣“仙师”凑近了挥了挥手,那些蚊蝇也就纷纷遇见天敌似的赶忙跑了,可是他看来还是懒洋洋的,也不急,倒也不是全然的轻慢,他就只像是就连对这可怖的断肢都习以为常。就只是让身旁的人把那娃娃的两截凑得近了,就掏出个铁黑的瓶子撒了些亮晶晶的金粉,也不知那些金粉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很快就像水一样渗进了那娃娃的血肉里,叫人瞧不见了,那娃娃的手指却在“仙师”诸般不合常理的治疗下令人惊人地动了动。
“别乱动,还没好呢。”
那“仙师”心平气和地说话,一把好嗓子倒像有什么能神力般令人信服地动人。惊愕的赵钱氏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身旁伺候的随侍或是助手的帮助下给那娃娃固定了骨头缝好了胳膊,像在摆弄什么精密的器械,又像在摆弄一个可以随意拆卸的泥娃娃,赵钱氏从来没见过他那般让人看得头皮发麻又好像合情合理只是从没想过还能作用于人的手段。
换做别人只是这样把一个人的断手“接”回去,她是不信接回去就能好的,但是她刚刚已经见过那明明囫囵被整手截断的手指就在她眼前真真地动弹了。
那“仙师”洗净了手伸了个懒腰,面上戴着的面具于他这些行径而言反而倒不显得打眼了,他像是满不在乎地懒洋洋地重新坐下,面具下露出的下颔线条很秀气,朱唇不点而红,鲜艳得像是某种大而丽艳的花才有的娇艳。
就连他的声音也清脆动人得娇艳欲滴,像滚了明艳漆釉的金珠子,脆脆地落在不可见的盘子上。他瞧着被尽职尽责的随侍拦下的赵钱氏就也笑了。那随侍黑袍红衣,腰挎金刀,面颊白嫩而丰盈,光头,那打扮莫名有几分让赵钱氏想起和尚,但也绝不像是中原的和尚。
她以后就能瞧出这是位“奉丹僧”了,但是现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位“仙师”笑盈盈地瞧了眼她,离得近了就也叫她闻见一种若有似无的幽香,那香气幽谧又清冷,恍惚能透出一点不染脂粉的凉意,好像来自哪片竹林月下,不似此间应有。
赵钱氏猛地回神就赶快慌张地说起了自己的儿子,她着实激动,令人热泪盈眶的惊喜也该像那断肢一样死死长回到她身上,但是就像夏日被烤软的暑气,一切又有种蒸腾般扭曲的不实感。
那位仙师倒不倨傲,虽有这样的本事,他给人的感觉却甚至是有点温柔的,一点淡淡的温柔和满不在乎,反而构成了一种超然此外的随性,真像个慈悲却看透生死的仙人一样。
只是赵钱氏却也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垂涎的感觉,一种让人向往又忍不住信服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你就知道他说的必然是对的。
一条细细的红蛇从从他袖中爬出,手环似的攀上他细白的手指,蛇信簌簌舔去了误沾的金粉,那三角蛇头的两眼之上恰有小小的两片鳞片突起,就像一对小小的龙角。
青衣人含笑道:“你可以唤我药师。”
三尊座下,豢蛇药师。
那可能该是赵钱氏近些年来最高兴的一日,她得了好消息,许是便能就这样终于治好她的儿子。那一日她难得不俭省地买了好多菜,甚至还跟相熟的屠户买了好大一片猪耳朵给她家男人做下酒菜。
她觉得也是时候犒劳犒劳因着儿子陪她一起过苦日子的男人了,买来的香菜除了拌凉用还有多,她是打算单独再炒一盘的,于是洗的时候满当当地堆了满盆子,泡出来的香菜味儿很重。
这味道她不能说不喜欢,但是喜欢吃是一回事,这么生的味道聚得这么浓就难免让人想起菜市场,或者说那种挤挤攘攘堆着待卖生货的地方,让一天都还没吃什么东西的她有些反胃。
她慌乱地低下头就看见水盆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也这时才发现原来她自己也没比那几个婆娘年轻什么,原来她看来竟也是这么老了,为给儿子看病四处奔波也必然是该被磋磨得如此苍老,那发根里的白便是怎样染都藏不了几天,毕竟时如逝水……
她本该有种如释重负得见曙光的喜悦,可是不知为何她只能记得那些一点也都和清幽淡雅靠不上边的香菜味儿,记得那一日她不知怎样滑坐到地上又最终呜呜哭了出来。
那应是喜悦的泪水,可是……
可是至少她还有儿子,一个会变得健康的儿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