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感同身受
江扬赶忙想要起身:“没、没……”
但是白孔雀抓住了他的手,前者的身体太轻,可早有预料抓住江扬的手却又抓得太死,被江扬这么一带甚至都被带起了身,也叫江扬一惊之下也不敢再冒然用力,反倒像是被他扑倒在地,只除了那双膝磕在地上的声音听来太疼。
江扬小心翼翼地抬眼就看到眼前的嘴唇被抿得发白,像是忍住了痛呼,担心之下不由想去扶他起来:“你磕疼了?你——”
白孔雀沉默地稳了稳呼吸,像是硬吞下了什么,但他忍住了,他很快抬起了眼硬挤出个假笑江扬,就也轮到江扬本能觉出危险了。
然而他的心慌晚了一步,至少比白孔雀预料到的要晚得太多,后者已经扣住他的手十指交叠,柔软的指骨蛇一样缠住了劲而有力的那几个,明明是薄弱易碎的骨头对于江扬来说却像是最牢不可破的桎梏。他生生拽着江扬的手贴向了自己的后腰再稍往下一些,令江扬僵硬,也让江扬的手像是被偏冷的皮肉烫伤。
或许那感觉隔着衣服和手掌本身的僵硬其实还不明显,但白孔雀已然直白地说了出来:“……我和禽园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的奴印都只是刺青,但是我没刺完,所以白狮子在这里烙了下来。”
江扬几乎想要挣开他,又不敢伤到他,白孔雀也死死地按着他的手,咬着牙却轻轻地说话,温柔得暴虐而阴郁:“……你不用猜。你想看。我给你看。”
江扬的手掌被自己绷得近乎痉挛,用力得发疼,渐趋灼人的疼却又好像来自他自身,白孔雀的体温总是比常人还要更低一些,之于他更像溪水里冷白的石头,或者说凉月一轮,中立而存,是很难令他在心底联系其他贴近于人性而非人性的,可是现在的羌霄……或者说白孔雀?却几乎是强横野蛮地将一切推到了他面前。
——厌憎的、愤恨的、阴郁的、狂暴的。但也不是他想推来这些,否则他也不该如此愤怒。是那烙印强行打下了那部分炼狱似烧灼灵魂的扭曲好像再也难以分割,除非剜皮削骨,否则就只能随着那烙印留着,让人只要想到就要想起更多,或许也是因此他更如此愤怒。
因为无论是刺青还是烙印无非就是为了这点意义——
让人记住。
而他也不肯忘。
……他不肯忘。而这令江扬痛苦。他的心像被这认知揪住,绞着。因为他知道白孔雀愤怒地不肯放过自己也要叫这仇怨不能轻易消散得如鸿毛尘埃。而他甚至不敢在白孔雀面前表现出他自己的那点揪心。
但是白孔雀压在他身上,在他耳边低低地笑出声,笑出轻薄的嘲弄:“……所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江扬比他强健、比他有力,甚至只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掀翻,但是此刻却被这个远比他单薄远比他羸弱的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而他甚至本不可能受制于白孔雀的那一只手的。但是他怕伤了他,而白孔雀推动的则是他的**——是他内心深处忍不住想要知道,是他骨子里不能。
这就像细锁链之于大象,一个人就算不受桎梏于外力,也可能受制于他的心,而心是最重要的,心也是可操纵的,可以欺骗、可以引诱、可以摆弄、可以困陷、可以追逐。
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一旦开始这层面的游戏,简单的就很难再变回简单了,因为直白的途径被摒弃了,事物一旦向着复杂发展往往就会向着复杂一泻千里,信任一旦被用来博弈就很难去伪存真,剩下的考验往往不是技巧就是崩毁,但是至少还有争取的可能……至少。
“……因为我想带你走。”
“可你先前答应过我。”
“我并不想欺骗你……”
“可你已经骗了。”
白孔雀在他耳边眯着眼睛微笑,江扬也就只有苦笑得无奈。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但我想告诉你,这世上我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你。”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分量。既然不信?那告诉又有什么用——可告诉了,或许有一天他想要相信也就有了一个答案可以参考,或许有一天……他会想要去信呢?
这话现在看来丝毫没有能力令人信服,即使长远来看也可能只是句很蠢的废话,他如此笨嘴拙舌,像是已经被逼到百口莫辩。
他明明骄傲跳脱飞扬肆意,却好像把这一世笨拙的努力都给了眼前这人。
白孔雀此时却只像是觉得这话可笑得漏洞百出:“常人最不想如何如何的不都该是父母么?就算我不认得你也都能想到拿你的父母做例。怎么?你就这么拿话哄我?也不想这么虚假的话说来只让人更不想信你么?”
江扬愣了一下,倒也无奈得失笑:“你若真说我阿爹阿娘……其实有些事若不方便,我倒也真不是不会瞒着他们。”
这下倒换白孔雀一时愣住。
江扬笑了笑,低声说得倒也叫人意外的稳:“我承认我觉得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我倒也不是没骗过。”
他像在坦白自己就像个无赖?
白孔雀缓缓眨了下眼,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也嗤笑:“所以你说的——”
“——所以我说我最不想骗的人是你。这没错。”江扬却打断了他的讥讽,甚至还像是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想过了,没说错。”
他认真得古怪,就有些古怪的执拗。
白孔雀沉默地瞪着他,直到他眯起了眼试图慢慢道:“……可你刚才还说‘除非我不想你知道’——那那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调子飘忽得戏谑,就连江扬也不得不叹了口气:“你的记性可真好……”
他说得有些无奈,但剖白得也依旧坦然:“的确,我们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
白孔雀假笑道:“——所以按你的意思,隐瞒就不算欺骗了?”
江扬无奈地叹息:“以前……算是吧。”
白孔雀就也抬了抬眉,没说话,却足够显出讥讽的意思了。
可江扬却道:“……有些事我不想骗你,就也不跟你说,你明知它有却也不会追问——我不知这样说现在你能懂吗?”
或许白孔雀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否则他的眉头也不会显得有些僵硬,可是他之后又缓缓地动了动,在江扬期待的目光里声调冷硬:“……可你说的好像并不是我。”
或许他能懂,毕竟世上事亦常有吊诡,但他却实在很难相信这种情况怎么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像是古怪地“凝视”向身下的江扬,眼神晦暗又微妙,也不知被怎样的臆测缠住,但他着实也像是并不怎么相信未来的自己。这于他这种顽固而独断的性格倒是很不常见。
江扬任他这般“打量”了许久,倒也不是耐不住,只是他感觉得到隔着衣物的身体,就也难以忽略对方此刻尚且还以怎样的姿态跪着,就也还是忍不住道:“阿霄你……还是先起来吧,地上凉,你膝盖不好……”
白孔雀听到他善意的提醒倒像是被提醒般忽然地笑了。
他笑得着实突兀,江扬本能谨慎地一僵,倒也不知他笑的什么。
白孔雀抬了抬下巴:“你说我‘膝盖不好’?”
他本来就白到像是逼尽了血色,下颚的线条凌厉又秀气,此刻微微垂眼睨着江扬的方向,笑眯眯的眼尾纤长又慵懒,就更像是一笔瘦金刀开的浓墨:“原来我连膝盖也不好么?我说怎么我一醒来我哪儿哪儿都疼呢……可我也还没七老八十吧?怎么身上就没一处好的地方了?”
他渐渐笑得开怀,闭上眼笑得难以自抑。着实也像是被逗得狠了,觉得有趣极了一样捧腹大笑,只是那眉梢眼角越是笑盈盈的越令人发冷,讥诮得刻薄入骨。
他对自己比对别人要狠,不加掩饰,也无需自持出来的风度,那种刻薄的厌憎就像明晃晃的刀,扎得江扬胸腔尖锐地疼。他伸手想去抱住他,可碍于动作只能环向那腰的手却又因此僵硬,到底也只是虚虚地拢着不敢真碰到他。
倒是白孔雀太放纵了,纵情地笑,也终于笑得胸口猛地一抽像是中了箭,脸色霎时发白眉头紧蹙,紧抿的唇嘴角发抖。
江扬慌忙撑起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发现也不是胸前的伤口裂开,就也想到应该是他体内的蛊虫发作了:“你疼、疼吗!我去给你拿麻药——”
他着急得磕绊,因着动作一起身也险些就顶开了白孔雀的腿,后者倏地弹动一下几乎是从他身上惊起般跌开,被人赶忙拉回去撞进怀里还因着这一下惊悸的乱动更疼得脸色惨白。
可他倏地抽回腿,冷汗淋漓地喘息着压了压,还是又不肯落后般费力地挤出一个凉薄的假笑:“……以前疼,疼得我晕过,倒是躲了懒……”
他语焉不详,咬牙咬得也不像只是被疼的,倒像是令人难解的愤怒。
江扬沉默地不知能拿他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抱住他。好在白孔雀平复得也快,只是刚才情绪放纵了没往下压,任由自己疼得噬心入骨。等到疼得耗尽了气力,就算想再放纵也放纵不起来了,就也只是苍白惨淡地瘫在那里,而面容被冷汗打湿,像被暴雨打透的梨花,浅淡得几乎透明。
“阿霄……”
江扬或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折腾自己,他眨了眨眼,眨去眼睫挂缀的汗水,就也勉力弯出个浅笑:
“我不怕疼……
也不怕死。
……可是我这样活着?
连愤怒都不能肆意……
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江扬像是因为他的话而不安,嘴唇颤抖,却还想要勉强道:“活着……总比死好,死……死不能解决问题——”
“可我知道呀?”白孔雀就也甜蜜地笑了,眯弯的眼睫下瞳仁漆黑,黑得就像入了障,“你觉得我不知道么……?我们北楚的人都觉得轻生是懦夫的行径!可我从小就知道我活不长,既然总归要比别人活得短些,那我又能做成什么……?他们都说我是废物,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现在看来……”
他顿了顿,倒是埋首在江扬颈间古怪地笑了:“倒是我赚了。居然能活到二十?还居然拧正了骨头,好歹人模人样的,只有点可惜这白得的十来年……我却什么记忆都没有……你告诉我我该感激个什么‘上苍’么?”
他清甜地笑,真像甜蜜,真像愉悦,甚至笑到发抖,可他越是笑越是让江扬觉出一种森寒的冷来。
他觉得白孔雀不该笑。
他觉得他该愤怒,甚至是……该哭?或许此时他终于宁愿他哭。
但他只是笑得疯狂,直到又因此被虫蛊啃噬出疼来,才趴在江扬身上费力地喘息,把自己搅得狼狈不堪——而这,这也就是他能放纵自己的全部了。
他不肯吃药,江扬没有办法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压稳他皮下的骨肉,希望能压缓他肌肉的痉挛,感觉着他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只能又靠两手抓住紧握成拳的另两只手,从指缝插进十指去,隔开不知节制痉挛地攥紧的另一个人的十指免得它们再把那掌心戳得鲜血淋漓,被绞着承受着那种疼。
而那于他也还不足够感同身受。他只能等到白孔雀精疲力竭,就连喘息都像是脱了力,等一切都像是成了被耗尽的空白。
等他终于松开……等白孔雀终于又有了一点心力注意到自己腰上的手臂,对于也终于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死——!
……
沉默到终于在手主人的耳边低低地挤出一声嗤笑:“……我跟你走。”
江扬怔怔地看着他,惊得恍如回神后却不是本能的喜悦,他始终紧绷着,对另一人状况的不安和无措让他不敢轻易放松精神,闻言反倒屏起了息,他觉得白孔雀……
他不知道。
他也不说上来这种感觉……
这一切让他觉得如此压抑……但他反而忍不住抱紧了白孔雀,从他的腰抚上他的脊背、捏紧了他的肩,捂住了他被冷汗沾湿的脖子,竭力完整地想要把他抱进怀里,就像本能想要替他挡住无形的风,害怕那风寒从他单薄又被打透的皮肤灌进他脆弱的血肉里:“阿霄……”
他再开口时仍不自觉有些颤抖,干涩的声音像被黏连到嗓子里,他竟像是有些怕,但他又可能怕什么呢?他像颗炽烈的太阳,一切阴影本该在他面前无法嚣张逞形,但他却像在怕他的某些猜想成真,像某种无可挽回的必然的倾颓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崩毁。他质疑就算如此他依旧远非感同身受。
“……”白孔雀古怪地低笑,声音像被温吞地含在喉间,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他只像是撑起了全部的气息把自己的话说完整了,“但是你得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