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裂耳
他敲了敲门,白孔雀坐在屋里只是漠然听着也不应声。
那门最终被吱呀一声推开,推开得其实也算轻,只是木门自有其老旧,可来人进来的脚步却也是有声的,不过也倒是既不急也不气,也不像是对他的毫无回应有丝毫出乎意料的,像是就连刚才敲门的那几下也只不过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来了。
这人进来见他也不给点面子意思意思地“瞧瞧”自己,就也笑笑扯开了眉梢嘴角,全然给了他一个舒展的笑:“你怎么不看看我?”
白孔雀一怔,眉头不觉抽动了两下,顺着这话“瞧”向对方时就也微微眯起了眼。
他不说话,另一个人倒也毫不见外地耸了耸肩,干脆去挪先前洛香铃给他诊治时就近搬过来的椅子,摆了个恰当好处的位置就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在他面前坐下,翘着个二郎腿笑嘻嘻地冲着他挑眉毛:“好阿霄,还生气哪?”
他这话说得亲昵,但不是那种亲近,而是一种全然无凭无据就厚着脸皮登堂入室的亲昵,是你难得屈尊俯就去寻欢场就会揽你肩膀完全无视你死皱着眉头的陌生人。
若是换作旁人这便是完全一副所谓自来熟的诠释,他也好像根本就记不住刚发生的种种冲突,只是怡然自得地杵在那里,吊儿郎当得没个正形,懒洋洋的语气嘚瑟又气人,好像他天生就也是那种人——没皮没脸,五行失调,光凭一两句话就能勾勒出一个欠揍的基调。
有这般能彰显个人特色本事的人可也不多,他却着实算是个中翘楚,怕若把这群“英”汇聚的长安城里顶欠揍的人硬凑到一起比试他也能独占鳌头。让人光凭臆测也能猜出这轮廓里能够填上多少气人的惊艳才艺。
就连白孔雀听了这两句也不由皱眉,眉头倏忽像是随着被暗暗挑衅的脾气一道被挑得抽了一抽。倒不是说那话很气人,而是说那语气,那语气让白孔雀不喜却偏偏没什么可诘责的,而这恰恰才是更让白孔雀像是扎了根刺的地方。他就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猫,旁人都看不见那被气味标记的地方,而江扬逮着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踩,而白孔雀如果就此发火就显得计较得很无理取闹了,而他显然也没料到江扬会这么做。
然而白孔雀抿住嘴唇沉默须臾,也只是放平淡了语声道:“……你觉得我喜欢听你在这儿嬉皮笑脸?”
江扬倒是故作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直到像是找到了结论般大大地点了个头:“对啊!你以前喜欢的嘛!”
“那我现在不喜欢。”
“没关系啊,反正喜欢这种事本来就可以培养的嘛——!”
“……”饶是白孔雀也被他气笑了,“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我听旁人说这该叫‘恃宠而骄’。”
白孔雀被他笑吟吟的一噎也不由沉默,也不知这般没脸没皮的话对方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
江扬倒是乐了:“怎么?没见过我这么风趣的人?”
“……风趣?”白孔雀冷笑了一下,“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欠打’。”
江扬皱皱眉头故意苦思冥想了一下,认真地反问道:“那不一个意思嘛?”
“……”
白孔雀闭了闭眼,一时间像是连嘴也想干脆闭上,可他忍不住动动嘴角细微抽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又扯出个假笑扔了回去:“……你是故意来气我的么?”
“那当然不是!”江扬摊了摊手,倒是笑得没心没肺,“怎么?阿霄你现在受不了我么?”
白孔雀假笑反问:“你觉得你现在很让人受得了么?”
“那当然啊!谁叫我天赋异禀人见人爱生来就最会讨人喜欢嘛!”江扬扯开嘴角笑容灿烂得像不要钱,瞧着白孔雀笑眯眯地弯了一双眼睛,“何况我还最会讨阿霄你的喜欢啊!”
他的态度倒是自然而然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得令人胃疼,倒叫白孔雀半张着嘴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怔愣得太久,面无表情地又把那挫败缓缓压了下去。
他现在倒像是自觉失言了,可惜懊恼无用,还是已经凭白给了对方揪着他的话继续耍无赖的机会。
不过就算他现在吸取教训沉默寡言也没用,那硬是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的家伙一点也像是瞧不懂别人的眼色,嘴角一弯一咧就是从南到北,胡侃乱诌没完没了,从东边的日出说到西边的月落,你知道废话两个字怎么写么?他愣是能给你就此议论一番各地同意异音词的演变,甚至还附赠这个词在多少光是他知道的语言里能读出三或四个音。
这人没生成个哑巴大概真是哪个负责官人投胎的神仙缺德,那话匣子一打开就是一泻千里,虽然细听起来好像也还真有那么几分连贯顺承的逻辑。这人知道倒也着实不少,讲起什么来倒也都算是头头是道,肚子里不缺料,往外倒出来一筐筐的,可他废话实在太多,两厢结合起来就格外磨人了。只听他有用的讲了三句,没用的又能就此发散出五句,而五句之后就又扯出了旁的什么岔路支流,进而就偏向那头发再走出一个三五循环,周而复始,重峦叠嶂——
白孔雀若是按捺不住开口吱出个声,甭管是叫人闭嘴还是冷笑点出他故意废话搅和了什么,他江扬就反而更像是得了鼓励似的,揪着他的话头又给团出一筐废话来。
若是忍住了……却也好像屁用没有。他自顾自地就能在那里口若悬河,偶尔瞧着白孔雀像是恍惚到走神还会好心“提醒”一下把人的注意唤回来。
白孔雀:“……”
白孔雀长这么大还真是没见过能自说自话成这样的神人。
他已经知道了洛香铃给他备了没用的麻药如何配制、伤口的包扎系出了个女孩子觉得像蝴蝶的结、那喜欢打扮人的小姑娘觉得蓝色衬他头发眼睛虽然他最近穿的都是白色、江扬从小扎在耳朵上石头倒是白的那是他母亲故乡的金刚石、去南海梧桐夫人的岛上得坐半个月的船、海水的流向会因季节不同有所偏差、季风会在南边造成龙形的旋风危害巨大、西北荒漠的沙暴多见于春季、西域诸国建址多依傍水源、沙漠绿洲有时会有所移动、骆驼的驼峰里储着水和食物所以才能被称为沙漠之舟、长长的睫毛可以阻挡风沙而人生睫毛的理由大概也差不太多、倒是人的眼睛几乎不会长大只是头脸生长所以会显得比小时候小——
其中有的没的大多都是废话,而且道听途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白孔雀听得心烦,终于忍不住咬了咬牙:“……你不觉得你废话有点太多么?”
江扬闻言一愣,倒是迟疑地眨下了眼:“……你知道废话可以有四种分类吗?”
白孔雀:“……?”
……
这世上的奇葩可能其实特别的多。
否则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好像刚从八岁醒过来就遇上了这么一位。
“……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吧。”等他终于顿了顿,勉强能压住了声音他也算是放弃了,“别跟我在这儿废话连篇地绕圈子了。”
他像是只坏脾气的猫,自暴自弃地窝起了火,江扬反倒像是当真无奈了一下,也只能讪笑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想,可是我怕直接入题你也只会给我两声哼笑假装听而未闻——”
他倒是把白孔雀猜得清楚,后者冷笑了一下,倒也不怕算是被他猜中,反而就直白道:“……所以你就想先靠废话磨光我的脾气是么?那看来倒还真是我沉不住气的过错,才劳得你如此劳心费神了?”
“……我知道你能忍。”江扬苦笑了一下,“可是那没必要,我知道没必要的事你总是懒得做的……阿霄。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气话。”
白孔雀微微眯了眯眼,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像是“瞧”着他,也像是把无声做成了讥讽。
江扬叹了口气,却很快又扬起了眉笑开了眼故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何况如果你忍得了的话,那也就当是我给你讲些睡前故事不也很好吗?”
“你!”他笑得无赖,就连白孔雀也没差点没忍住想要脱口而出反驳他的**,但后者还是及时压住了声音,于是闭了闭眼,又像是不想继续上套。
对方却不肯给他机会往回找补,反而笑出了声直接道:“你的确应该生气,因为我就是把你当做了八岁的孩子——”
白孔雀咬着牙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是么?”
江扬就也乐了:“你不是吗?”
“你觉得我是?”
江扬却也不被他话里带刺的讥讽刺到,反而像是被他的反应更逗得忍俊不禁得直摇头:“阿霄啊阿霄……没必要的。”
他看着对方的脸笑着呢喃对方的名字,喃喃着却不由声音减低,有些渐流于安静的落寞,但是他很快也就回过了神来,于是很快就又再开了口,不动声色地揭过了自己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化。
他就又是笑,就也只是笑。
白孔雀也像是就当听不见了,也不再和他纠结这许多有的没的,前者的表情平复了下来,就又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无动于衷,像胎泥塑的白面菩萨,张嘴出声问得也平缓得像没情绪:“……所以你想说什么?”
江扬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就也终于坦荡荡地直接道:“……我还是想你跟我走。”
“……”白孔雀不自觉眨了下眼,然后渐渐恢复意识般地又眨了一下,偏了偏头,“所以?你是要食言而肥?”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的确是稍有吃惊——就算不为江扬说话的内容,也该为后者竟当真把这明摆着“食言”的话厚着脸皮说出了口。但可能他也早就有所预料,所以就连吃惊也吃惊得短暂,又被抹淡在他那平缓的神态和语气里,看来反倒有些孩子似的无辜,就连他问出的话竟也有些像是当真疑惑的懵懂——
而非尖利的讽刺。
他这句话听来讽刺的音韵不浓,反倒是早有预料所以才表现得无关紧要——不过轻薄有轻薄的讽刺,他也大概更喜欢这样好像可以不为所有外物扰乱的自持。
但是江扬瞧着他,其实是不喜欢他这样的。不过对于现在的后者来说他也没有立场说些什么,于是他就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就算食言而肥也好,我总归是想再劝一劝你,若你实在不愿我也勉强不了你,只是我总归是要努力试上一试——”
“所以你刚才不说其实是刻意避开他们。”白孔雀干脆地打断了他,倒是猜出了个中因由也就干脆地点了出来,痛快得不惮伤人,“有什么话是你需要避过旁人才能跟我说的?”
他问得也不像是疑问,倒像是一点淡淡的讽刺。
江扬却不恼,只是顿了顿,他沉吟了些许缓缓开了口:“……其实你当着那么多人说你没有味觉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我以为以你的性格绝不会自己暴露弱点——”
白孔雀冷笑了一下有些不耐:“所以呢?”
江扬却是摇头笑了:“不过后来我想,许是你以为知道‘白孔雀’味觉有问题的人不少,所以既然暴露了身份这也就不算是什么隐秘——”
白孔雀皱眉再度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扬苦笑着叹了口气,顿了顿,倒也干脆了下来:“你知道你的味觉有问题……那你知道你的耳朵也有么?”
白孔雀倏地变了神色:“你说什么?!你……”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于是强迫自己停顿了下来,压了压呼吸:“我的耳朵怎么了……?”
“阿霄啊……”江扬却瞧着他苦笑得复杂,摇了摇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这样说给我听的?”
但白孔雀却像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怀疑,不但没有表现出什么心虚,反而像是因为被怀疑而有些恼火:“那你说我的耳朵该怎么样?”
他如此沉了脸色强压怒气,换了旁人大概也真要怀疑自己怀疑错了,可江扬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聪明得过头却反而更因这聪明让人无可奈何的小孩子,他缓缓地还是直白道:“你的耳朵……很好。比别人好。能听得比别人更远、也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细微声音。但是……”
他抿了抿唇。
“……但是你最近是不是也有疑虑?就好像无缘无故地,你的听力像是越来越弱了?那是因为你很久没吃药了。”
他似乎咽了口唾沫,声线不觉地有些被压抑着的不稳,而白孔雀也难以自控地脸色发白。
“……那是因为你的听觉……那不是敏锐的听觉。
……
那是敏锐的痛感。”
……
屋子里一时沉默得让人难受,江扬好像也想等到他的什么回答,但是白孔雀却不说话,他僵在那里神色空白,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无动于衷,但是他的拇指掐进了食指的指尖,而江扬注意到了这点,也就只能无声地苦笑:
“雀姨和我说,其实你小时候耳力还没有那么好,却听不得噪音,因为你的耳膜生得不完整,外界的声音但凡杂乱一点,你的耳朵里……那好像够都够不到的地方就会针扎似的疼。可是你很……聪明。竟想到借此来代替所谓的‘听觉’,痛一分就知道有一分的声音,刻意训练得久了,于是就也连别人脚步声里那很轻微的区别都不会错过了。
可痛这种感觉又哪能那么久还保持灵敏?一个人疼习惯了,或是疼麻木了,对这种疼难道不就自然要钝了么?
你从来是不怕疼的,可你却怕连这疼的感觉都留不住。为了不让你弄丢这痛感好让你不至失去这难得可以称之为‘敏锐’的‘耳力’,你就一直用着药,那药调得很难,但总算成了。你小心刻意地保持住这种疼痛不被治好或是……治不好。那不能太多或太少,要恰恰好好地戳着你的痛觉,既不能疼少了也不能彻底疼坏了你的耳朵……你总是很费心的,哪怕是会让你疼的事。”
白孔雀终于有些慌乱:“你——你怎会知道……”
江扬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靠近他身前蹲下,抬起眼来借此去竭力望见他的眼睛,尽力笑得温柔地,笑得可亲,却难免还是忍不住透出几分强压下去的苦涩,苦涩在他眉眼间流转,却被他竭力隔到了声音之外,于是他的声音听来也就只是温柔: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因为会害你痛苦的事我都想知道……除非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
他只是懂得缄默,而现在他做不到。
他的目光不觉落向近在咫尺的腿上,他知道那衣服之下、令人耻辱的地方,有别人强加给对方的第一个烙印。
他的目光不觉想要穿透眼前的躯体,向后,去找那第二个,向同样敏感,甚至可能更讳莫如深的地方……因为他不知道那在哪里,所以就算他不想自己探究,他还是如此不安。
“……你在看什么?”
白孔雀却突然出了声,惊回了江扬的神,让后者不由呼吸一滞,小心地抬起眼就对上一双眯起的眼,不觉喉头滚动咽了咽。白孔雀出声短促,就疾得透出了一点尖锐。此刻眯起的眼分毫不差地钉向江扬眼睛的方向,也钉出了一种凶恶的审视,暴露出的一点凶狠,像呲牙的狼。只是这次他没有收回去。
他太敏锐了,竟像是不用看也察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