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取信
洛香铃的眉心轻轻跳动,她觉得她遗漏了什么。眼前的一切都让她糊涂,她不明白。
她在想羌霄的心智是不是也和记忆一样只剩下了八岁的程度,还是说阅历必然要伴有记忆,所以记忆的缺失也影响了他现在判断的能力,哪怕他之前在人前大体还算是有礼到成熟,但那或许也不过只是个知道几分轻重的孩子就能表现出的“循规蹈矩”,毕竟他没有遇到什么需要他破功的情况——所以呢?
所以他为什么会以为他可以以死要挟江扬?
是他真觉得江扬没可能拦住他、救下他,或者干脆在撕破这脸皮后一路绑着他让他求死不能?他不会更担心落于人手么?还是说他激动之下宁愿孤注一掷?
这么激进可真不像是羌霄的做派,毕竟江扬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刺激到他的事吧?只除了……只除了那两个守卫?
洛香铃不由沉默。
可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有些怀疑,如果羌霄……真受了刺激宁死也不想和他们这些令他深深怀疑的隐忧同路,宁愿划破自己的胸膛,激进到当着别人的面拔出条蛊虫来吓人,那为什么当江扬要自己给他缝合的时候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呢?他就不担心自己趁机药倒了他?或是江扬趁机接近把他打晕?还是说……江扬的话就真的那么管用?三言两语就多少有些取信了他?还是他自觉已经做出了那么激烈的表态江扬就应该也不太可能敢再强迫他?若是别人那或许说得通,可是现在的羌霄未免也太……
多疑?
偏激?
他会那么轻信么?
她还是想不通。若说别人,偏激与盲目共存,她并非不能理解,可若说是羌霄?
还是说现在的羌霄桎梏于八岁的眼界,所以手段也当真要更……稚嫩一些?他的记忆是怎么丢的?他丢的真的只是一点记忆么?还是心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违和……违和!也可能是她无法习惯羌霄现在的状态?单纯的失忆应该是这样的吗……不过失忆也都是一样的么?为什么对八岁的事他偏偏又记得如此清楚?
她只觉得从没有如此像被雾水糊住了脑袋,她看人一向简单清楚,也可能如今是当局者迷。
她皱着眉头替白孔雀缝合伤口,凑合的针,凑合的线,连羊肠线都没有!不难想象之后会落下怎样的疤,虽然那本来也是沿着一道丑陋的疤开出来的口子……
她又不禁幻象起那伤口下、隐藏进皮肉深处的几十条蛊虫,那些细而密密麻麻的腿,于是就又感到恶心又愤恨。
白孔雀像是隐隐有所察觉,眯了眯眼,但没说话。毕竟洛香铃手下的动作还是轻的。
倒是屋外的人声已经被拽远听不到了……
也就意味着听不到江扬的声音。
江扬把李显扬按在椅子上,动作不能说重,但是感情上也只能算是不伤人。李显扬挣扎着想起来,然而按在他肩上的手却像铁嵌:“你——”
他看到江扬沉默地瞧了眼自己,就也不禁僵住止了声,屋里一时陷入了僵涩的宁静。
“我……要不我……”雅竹尴尬地张了张嘴,引得江扬也或许觉得是时候动动紧闭的嘴了,可惜一开口不自禁还是个无声的苦笑,他闭了闭眼,开口与人说话倒还似一如往常不伤人的温和:“……雅竹姑娘,我能问你点儿事儿么?”
“好、好的……”
他一句句问,雅竹也就一句句答,直到后来不用他问了,雅竹也仍是说得有些尴尬。
“白狮尊者有收藏的癖好,她把她喜欢的……”
江扬闭了闭眼,在心里难以自抑地把她善意略过的话重新补上。又觉得自己可笑,竟会在意这别人强加到阿霄身上却其实毫无意义的字眼!
他不该在意的!那两个字就不配和他的阿霄有关联!那不过是……是过去的了,难道一个人还要为了别人硬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耿耿于怀么!可他就算想得清楚又明白,却还是会在听到——哪怕只是想到的时候愤怒……却憋闷!
别人对他的毁谤他不在乎,可是……牵涉到阿霄,还是在后者已经承受了叛国背主的种种积毁经年之后、是这样糟心腌臜的下作事!他——
他……
他好像从来对什么事都比别人更容易看得透,可在这事上,他却偏偏还难受得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理智上他觉得他要放下,不然他又怎么才能自然地取信阿霄让阿霄放下?可他心里却像是深深梗了根刺,好像他放下了他也就对不起他重视的人,那些存在过的!那些造成了这些的!那一切的一切——!
……他又能怎么能甘心?!
他没有办法……
发生过的……怎么能就一笔勾销?明明伤害本身就不可能?
成为了“过去”,也就留在过去成了永远都不可能再被阻止抹消的了!他的阿霄已经受了伤害!他又怎么能甘心?!
他——!
……他就是不甘心!
可他……他也的确回不到过去啊……
“养在珍禽园。”
雅竹娓娓道来,但是既然他们问了,也就渐渐不再避讳。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珍禽园里出了事,据说是守卫和白孔雀私通——”
“哈?!”倒是一直被那蛊虫惊有些神思恍惚的玉枫林闻言诧异到出了声,“这怎么可能?他看来倒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
李显扬倒不满她这好像对那白孔雀又有些和缓下来的态度:“他若真‘宁为玉碎’也不会被养在那珍禽园里还不以死明志吧?谁知道他是不是想骗别人带他出去才与人私通——”
“‘私通’?你知道‘私通’什么意思么你张嘴就一句私通?他们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他们说阿霄私通?!李显扬……”玉枫林吃惊地瞪了瞪他,但果然,江扬也终于开了口,他的语气那么平,他倒一向是个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别人的人,但是这次不一样,至少光是听他叫了李显扬的名字她就已经本能咽了咽唾沫,不想掺和到接下来的对话里,“……如果你不会说话,你真的可以把嘴闭上。”
李显扬也本能有些怕他,但前者到底也是不服的:“凭、凭什么!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实话?”江扬难得冷笑了一下,捏了捏鼻梁,像是觉得一切都很可笑一样,“……我觉得你是个王八蛋这也是句实话,你喜欢听么?”
“你?!我、我明明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说‘实话’么?”江扬挑了眉声音低沉,强压着怒气才没低吼出来,“你光知道这世上有个托词叫‘实话’,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礼节,还有个词叫尊重——!你——”
他颤抖地深吸了口气,愤怒又竭力克制得颤抖:“你不尊重阿霄——可以!但你甚至不把他当做一个人地去恶意对待、去揣测、去张口闭口脏成这样——!……那难道不叫做侮辱么?”
“我、我没、没有……”李显扬有些不自觉地瑟缩,却还勉强着试图分辨,“我、我说的也、也是真、真的……这怎么能怪我!”
“但你可以闭嘴!”江扬在白孔雀面前几经压抑的惊心都混在这暴怒里,混着难以遏制的喘息,像是一波比一波赶得更急更汹涌的浪,“什么‘性 奴’?!你话怎么那么多?!他怎么知道自己叛了国?!难道我没告诉你别跟他瞎说吗?!李显扬我要不是不能扔你死在这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显扬怔得沉默,愣在那里神色还残留着分明的震动,苍白得可怜,江扬闭上眼,还是狠狠地抹了把脸:“我不想迁怒你……”
他那喉底像是压下了野兽低吼似的叹息,愤怒,但是被死死地囚困住了,于是好像只能反噬自己,或许他最愤怒的也始终只是自己,那最终被压抑着挤出来的声音很沉,又复杂又……坚决,他强硬地让自己定定地看向李显扬,不容反驳:“……相信我,我还知道这世上最卑鄙的事就是对你的恩人拔剑相向。你曾施与我善意……你待我如友。如果说实话,不但是竭尽全力我也要带你出去,甚至我觉得你远比那值得更多的报答和属于朋友的忠诚,但是那不包括阿霄的尊严!不包括他的荣辱!不包括对一个全然无辜的人雪上加霜!你的刀子扎向的是它应该扎向的人吗?!我……”
他不想多说,因为说得越多他越控制不住,于是他深吸了口气,又竭力压下了声音。
“我感激你帮我。但我求你以后闭嘴……可以吗?如果打晕你才能让你对该缄默的事缄默,那么我可能只会向你的性命发誓倾尽全力了,你不觉得带着一个被打晕的人潜逃那对逃命这事来说本身就很荒谬吗?我已经……我已经对不起阿霄了!我只不希望我甚至拦不住身边的人往他伤口上撒盐……成吗?”
“……”
屋里霎时安静了下去,死寂沉沉的,像是被人活活扼死的。
李显扬撇过头去,红了眼眶。玉枫林看看他又看看江扬,到底也是敛了眉,但是也不做声了,江扬看得清楚,却也再无话想说了。
雅竹的目光在几人间不安地转动,一时怯怯地不敢开口,倒叫江扬注意到,苦笑了一下:“……抱歉。雅竹姑娘你继续吧。”
“好、好……”雅竹僵硬地应了,就也磕磕绊绊地继续说完了,“那、那事被白狮尊、尊者发现……一怒之下就命人给所有的……珍禽园里的人,在他们大腿内侧都刺了刺青,就是为了警告那些胆敢冒犯她威严的男人珍禽园里的人是旁人不可以动的,但是所有人中白孔雀的奴印最为特别,所以那两个守卫也才会一眼就能够认出他——”
“特别?”江扬迟疑着还是问向了真相,“你……为什么这么说?”
雅竹僵了一下自觉失言,但是碰上他的目光又不好隐瞒,只有吞吐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实话:“……因、因为白孔雀的刺青……是不全的。他……他……我听、听说他当时蛊毒发作所以根本刺不好,白狮尊者气急之下就直接拿同样是象征她标识的烙铁烙到了他后……后腰上……”
“后腰?”玉枫林疑惑下不觉喃出了声,但是很快也就意识到了她说得并不精准,因为羌霄后腰上有没有烙印她和洛香铃那次在马车里都看了个清楚,而她既没看到,那那象征奴隶的烙印也就只可能要更往下些,也难怪白孔雀之前一直都坚持自己沐浴,江扬倒大概只是觉得他心有芥蒂可能纯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赤身**,也就一直顺了他意,也暗中压下了她和洛香铃提出帮忙的好意,现下……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江扬的脸色,瞧不出什么适合开口的预兆,就也难得机敏地保持了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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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香铃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安静得古怪,不过洛香铃本身也似不想开口,神色倦怠,有些恹恹的烦躁,看了眼江扬就叫他出去,只说把白孔雀的伤口缝好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二人也于是就一起离开了。李显扬在后面看着,目光追着江扬的背影出去,神色也是郁烦居多,玉枫林乜他一眼,难得觉得他倒有些可怜,只是自从亲眼见了那白孔雀开皮挖蛊之后她就一直有些恍惚,此刻精力不济也没心力再管别人的闲事,也就只往桌上撂了剑,坐下来就不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刚一并走出去的两个人也像是没什么话可说,安静了半路,直到都快走到白孔雀的院子洛香铃才顿了顿脚步,把始终垂着的眼也抬了抬,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开了口:“……刚才你为什么不拦住李显扬?”
江扬一愣,诧异地挑高了眉,古怪地慢慢道:“……你觉得我拦得住?”
“你拦不住么?”洛香铃平静地反问,瞧着他的眼神却像是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虽然他二人本也并不相熟,“你若真想让他闭嘴,凭你的身手直接打晕他也很容易,你又不是没做过,又何必让他把那些话都说出来和阿霄掰扯?你明知道阿……羌公子。羌公子他是那种心非也要口是的人,别人越说他不好他就越不愿意好好反驳,何况是他现在那种情况……”
“……”江扬闭了闭眼,声音冷硬,像是生生吞了一块重铁,“事实上,如果你有强权,你可以让任何人闭嘴。”
洛香铃呼吸一窒,在那一瞬间她心底突然暴增的怀疑竟让她有些怕他,但好在那不过是一瞬间情势的错觉,而江扬也明白她的好意。
江扬显然也知道她不过是担心羌霄会更受刺激,疲倦地睁开眼时瞧也只是温和地瞧向她。他的眉眼其实深刻凌厉,是种张扬洒脱锋芒毕露的英俊,但是此刻院子里的灯火柔柔地映在他飞扬跳脱的眉梢眼角,也映出了少见的疲惫,淡得像夜尽烧干的暖柴烟,却由内而外,像是蒙了一层倦梦似的雾。
大概他也是累了吧……
不过他又怎么可能不累?
只是江扬勉强笑了笑,最终也只是疲惫的温和:“……只是就算我可以做一个自私自大的独裁之人,我又该如何让他相信这强权不会也压迫到他呢?我又该如何取信……阿霄?”
打晕李显扬很容易,只是那样强行要别人闭嘴的事……就算他凭情势取舍可以最终让自己那么做,但对于如今并不相信他的阿霄来说又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后者觉得受到了欺瞒……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我做错了吧,但我现在也只能尽我所能地往前走了……”
所以他最后也只能摸着嘴角弯出个笑,拍了拍洛香铃的肩,手压得倒稳,倒是意图姑且安慰安慰别人,就也孤身向着羌霄的房间去了。
洛香铃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第二句:“……那你知道他没有味觉么?”
“……”江扬顿住了一步,缓缓压实了脚掌,倒是答得坦诚,“我知道。”
洛香铃这才像是有些单纯的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还以为你是真觉得他喜欢桂花糕白糖糕什么的——”
“他以前倒也未必真不喜欢……”江扬摇头失笑,倒像是沉湎于回忆,一时倒有些恍惚,可惜还是回过了神来就也微微偏了偏头,“……不过他的味觉确实是受了损的。”
“所以你怎么会知道?”
“我后来问了太医。”
“‘后来’?”
“……那又是一个晚到的‘后来’了。”
是晚了……也迟了。
可是迟来真得不如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