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风僵遏行云
他的眼里有一种轻薄的恨意,但不是对小莫的,而是对江扬的。
江扬看得很清楚,所以如遭雷击,沸腾的血骤然僵冷,于是时间在他二者之间也仿佛就此被遏止。他僵在门边,而羌霄也看不见他脸上被同灰尘一起淹进汗水里的狼狈。
在他们两个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僵持,如僵滞了风,而行云节遏,一如昼夜日月天生有隔,遥别万里,背斥如天极两端。
可是无人得以窥见他们之间缄默而汹涌的暗流,风在这里被扼死,光在深水溺毙,一切都令人窒息。像是在海底最低处又裂开无尽的深渊,向无垠的幽暗之下塌陷却永远都到不了底,让人在绝望却不能一死以断绝的挣扎里苟延残喘,就连裹挟的都不是空气,而是海水的重负,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如形随形,任谁都无处可逃。
那是更深的,让人连绝望都嫌奢侈的,就只是好像……没有光。他看到羌霄的眼睛黑沉沉的,黑得发亮,但却亮得只像蛰伏了两团幽森的野火,就好像他真是个他本该是的看不见的瞎子。
那一瞬间如此的短暂,短到无人注意,别无他人知晓,好像旁人谁都无法捕捉到这短暂的只属于一瞬间的安静的裂变,但他们两个都注意到了彼此,于是时间在他们之间就又像被黏连地拉长的糖浆,如此漫长,被熬糊的糖挣脱出致幻的甜蜜撕扯出真实的苦味,而那艰涩的苦好像也只有江扬知道。
雅竹仍是不可置信地瞪着小莫,她的泪水不停地涌落,摔在地上,碎得像是薄脆的水晶。她看来如此痛苦,看来脆弱难捱……
她一向是温柔的,但她现在看来如此难以承受。脆弱其实也是一柄伤人的利器,像薄脆的纸,看来越是纤薄,划起手来也越是锋利。
小莫也像是被她的脆弱划伤,退缩了,不自觉地颤抖,想要逃离眼前无法挽回的局面,好像寄期望于这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可惜许多梦都没有醒来的时候。许多事一旦发生也就再没有弥补找回的可能,没有什么谁想别人忘掉就能忘掉的奢望。
她感到羞耻,不是为她做的事,而是为她被雅竹发现,她无法面对雅竹可能的指责,想到此或许还该有些庆幸至少雅竹现在震惊得说不出什么可能令她难堪的话。惭愧和耻辱撕扯着她,痛苦撕咬着她的脸皮,像入冬的风,刮得人脸上又干又痒,涩得人发慌,让人忍不住想用指甲去挠,却只能挠出开裂的疼来。
她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了人群里,周围都是哄笑的人,那些怀揣着她所厌憎的最低俗而下流的**的手张牙舞爪地伸向她,随时都可以轻佻地在她赤/裸的身体上随意地掐上一把,那些手离得是如此得近,而她避无可避,哪怕紧紧地抱着自己、瑟缩成一团,可譬如腰间的软肉却还是躲不过别人见缝插针地戳上一指头。
她疼,像被活生生地钉在耻辱柱上被迫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向无法挽回狂奔。
但她又感到痛恨。
如此痛恨。
当她想哭的时候她却咬紧了牙。她终究挪开手露出了眼睛,用宛如撕裂而出的坦然瞪向戴着她那最不能接受的痛心疾首的表情的雅竹:“你问我为什么……那你呢——?!你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偏帮这些外人?!”
“小莫……?”雅竹像是难以置信,惊异得像是不明白她至此为何还会选择强词夺理,“这是外不外人的事么?无论外不外你也不可以出卖别人啊——”
“你说‘出卖’?!你凭什么说我‘出卖’他们?!”
小莫声嘶力竭地去吼,仿佛如此也不能发泄她心中满胀的怨愤,她不甘地瞪向雅竹,瞪向江扬、瞪向洛香铃和玉枫林,瞪向白孔雀,瞪向他们所有人。
“……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还得替他们守秘!你把他们收留在这里还想方设法帮他们出去!可他们反过来帮我们了吗?!他们根本就不想带我走!不想帮我也不想救我!他姓江的说得天花乱坠,却占了我的身份要逃出生天!他宁愿带那麻烦的瞎子走却不肯带我!如果说我是累赘那那瞎子呢?!哦——我还以为他的朋友有多高贵呢?原来也不过是白狮…子的男宠!怎么?!他们当男宠的就比我们这些圣女高贵?!男宠就干净么?何况谁知道他们被圈在那里有没有——”
“小莫!”
雅竹惊慌地想要拦住她的话,但是太迟了。洛香铃眉心一抽,忧惧之下也本能想去看一眼白孔雀此时的表情,可她临到了头才意识到自己竟不太敢,于是目光生生拐了个弯僵硬地瞧向了江扬,隐隐含了一点期望。
可是江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僵在了那里,他不自觉沉默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不知怎么地他好像在场半数人的表率,他的态度决定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反应,无论其间认同他或反对他,都不会在此时忽视他的反应,但是他此刻为震惊失语。
他也不是铁打的器械,没有齿轮扣合一般严丝入缝的游刃有余,不能总是把他想做到的做到尽善尽美,他也有失策失态,也有震愕无措,也有茫然心慌,可他不能沉默,因为他缺席的空白哪怕再短暂也可能骤变出令他无法掌控的变数。
可他的反应还是落后了一瞬。
小莫已经疯狂地逼自己挤出了一声格外高昂的冷笑,像是抻着脖子也要把自己吊死地不放过自己:“听说你是在宝珠尊…沙竭宝珠!沙竭宝珠手下救下的他?多好的机会呀!可你却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嫖客——!”
“小莫……!”
雅竹又意识到该要阻拦她,慌乱地去看一旁的白孔雀,而自己却为“嫖客”这词打了个哆嗦。
但是小莫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她直言得狠辣又咬牙切齿:“所以你只把他打晕而没有杀了他!你若早知道他就是沙竭宝珠你是不是早就把他杀了?!可你不知道难道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那么废物不能提醒你一句?!你要早杀了宝珠现在……现在——!”
她剧烈地喘息,满眼的痛苦又茫然,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崩溃地失声痛哭。
一时间屋子里也好像只有那哭声。
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显扬不安地看了看江扬,他被小莫突然爆发的怨恨仇视惊到,因为他自己是一直坚持不想带她的一个,就更是不禁焦虑这到底算不算是因为自己而起,他指望江扬能说出点什么来结束这让他窒息的场面,就像玉枫林和洛香铃指望的一样。
江扬也知道他至少不能让这沉默继续下去,只是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先挽救哪边:“你不该说……”
他反射性地咽下了那个词,脱了口才意识到自己低声起了怎样的头,于是骤然把话断了,而整个场面更安静到了诡异,只有小莫崩溃的哭声。
他屏住了呼吸,那并非不是他切实的想法,只是无论他如何愤怒地想要争执他也不想让白孔雀听到,不想再适得其反地刺激什么了。
但是白孔雀低低地笑了,他像是自喉间溢出了一点仿佛觉得很有意思的笑意:“……如果,我及时告知了沙竭宝珠的身份,让他杀了他,那你这宝珠名下的圣女面对的可能就是一场翻天的剧变,你现在的境况也就不同了。”
他像是陈述出了小莫期待的事实,就好像这话也不是说给江扬听的。
小莫倏然张大了眼,那固然是最理想的结果,沙竭宝珠一死,可能呢?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圣女这部分的运转太过庞杂,新交手的管理者难以负荷而暂停或裁减,那么她、她也不是没有可能被转到其他的位置甚至……甚至是被放回家!那得是多么天大的幸运啊……可幸运为什么总不会降临?!
她恨得没有道理,可就算把道理讲得人五人六又有什么用呢?谁也不会来帮她!谁也不会来救她!那她为什么不能恨?!她恨的这些人难道还帮过她吗?!
“可是,”
那白孔雀笑得怡然自得,就好像他既没听见“嫖客”也没听见“男宠”,他只是笑得很安定,又淡然,又平和,一如始终都语态温和得像是陈述的不过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事实,甚至始终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愉悦,像是自得其乐的悠然,卡那嘴角浅淡的笑却渐渐让小莫透骨出莫名森寒的齿冷,仿佛晕了点点的讥诮。那愉悦,是戏谑的愉悦。
“只有他不死,”
那声音也是一如往常的低哑和缓,像是杯子里微微摇晃的奶酒,素白而醇,滚入喉里才让人灼出猩红的**。
“才有人能去瞒住闭关的白狮子,不惊动她动到她手里的母蛊来找我。”
小莫看到他笑了笑,用手指勾开领口,露出单薄胸膛上一道横切的疤,开在两道肋骨之间,对着心脏的位置。而他盖棺般平淡地定论:
“杀了他,对我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