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玉人何处教吹箫
他不像是太喜欢说话,但是别人问他他也会回答,虽不似事无巨细到倾囊而出的态度,却也像是完全的无意隐瞒,只除了担忧自己言多说错了话,于是稍显犹疑——而这犹疑也有克制,像是他深知有人不喜听人吞吐,厌弃别人犹疑碍事,于是他就连犹疑都是克制收敛的,短暂又浅淡,像他这个人一样,除了脸外,都不够打眼。
江扬稍稍挑了挑眉,不太意外,不过确实也像是没想过这个:“情歌呀……?”
“求偶的。”白孔雀像是刻意纠正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他的神色很淡,却是软得不刺人的一种淡,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些风雅之士追求的淡然超逸,而是一种平淡无味,容易叫人忽略,“人多爱以歌传情,不算稀奇。”
“……你不喜欢?”江扬不由奇怪道。
白孔雀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无所谓不喜欢……”
他顿了顿,像是又自觉废话说得有些多了,既然一句“不是”就可以回答,又何必废话什么“无所谓喜与不喜”呢?倒显得他很特立独行似的,何况他那点想法也不是别人想听的,何必叨人耳朵,只是可能又想到对着的是江扬……他就也抿抿唇断了后半句,直言道:
“楚女风气大多彪悍,这首曲是昔年绍阳公主求爱公子巽时托人花重金所谱,可是后来绍阳求爱不得反生怨怼,哪怕当年不顾世俗闹得轰轰烈烈自诩痴缠,最后也不还是与人合谋诬陷公子巽谋反,构害他九族尽戮。所谓情爱,也不过是爱则加诸膝,恶则置于死,通于俗欲,死于私欲,求与不求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人有欲求而不自抑罢了。”
齐大非偶,金屋藏娇。
可惜前朝的公子巽不是太子忽,绍阳公主却比汉武更不念旧情,是爱是恨总也没有折中,一朝翻脸就翻到不死不休,也不肯给人留条活路。
虽这二家同为前晋之臣,绍阳却是绍国公独女,自小骄纵,因绍国公是葛太后的亲弟,功勋卓著又深得圣宠,小皇帝在太后的示意下就也破格将这表妹封为公主,食邑绍阳。
据说绍阳生性放荡荒淫,素爱美男,不但年纪小小就开始蓄养面首,甚至对路上偶遇的美男也常有劫掠强抢,不顾王法,只是从来没人告她,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问责了。那些男子本也不愿张扬,又要么迫于淫威要么被钱势收买,反正就算告了,男告女也告不出个□□的定案来,遂也大多就不了了之。
直到绍阳偶遇微服的公子巽,见色心喜故态复萌,强抢不成才知道这位也是王公贵戚之子,两家闹得大了,就引得小晋皇也不得不出面斡旋,几经调解,才算是勉强熄了事态。
可绍阳爱慕公子巽颜色,甚至遣散家中面首,自此也算是有一段时间放下了身段规矩言行百般示爱,时人也多爱猜测这桩姻缘最终会走向如何,却不料二人最终成仇。
甚至经年之后,葛氏乱晋,朝堂动荡,江山险些易主,绍阳公主站队葛氏,铲除异己,夹带私仇陷害公子巽谋逆,灭其九族——
而之后谋反不成,流放边地,辗转嫁于羌氏,因羌氏军功得赦等之林林总总,也就是之后的造化了。
“曲因人事而成名,好与不好也就难免掺了些水分,但这曲子在楚女间总归是盛行的。”
其实他说的也并不确切,这曲子他第一次听时不是在哪个楚女那儿,而是在他母妃百里明月那里。可他只说“楚女”,至于心下是怎么想的,旁人也是知道不了的。
其实羌霄也不爱提百里明月,只是白孔雀要更刻意些,是如果无意话赶话里预料到下一句有她,也就要刻意回避过去了。而羌霄嫌少有这样的无意,就是极极偶然地无意遇到了,也能掠过得平淡。
那是过去的过去,是翻过去的一页了,但之于如今的“白孔雀”还不是。
江扬始终都在看着他,安静地看着,又认真又沉默,细细地瞧他面上细微的变换,包括通过单薄的光影凝出而放大的如有实质又或许也只不过是仅凭臆想而存疑的或喜或嗔。
“……你不喜欢这首曲子?”
其实这个问题白孔雀之前答过。
“不是。”
但答案细究起来是不一样的。
江扬皱起了眉:“……你喜欢吹箫么?”
白孔雀一顿,有一瞬像是微妙地静默了,但很快那嘴角却也缓缓地压出了一个笑。
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总是很慢的,但是流畅,诚然流畅,就不似作假,只似从短暂的空白转向一个浅淡的微笑,却像是缓缓泄出的山洪。山洪的水势在那儿就总是要泄出的,只不过是泄向这里还是被疏导向它本不该流向的轨道,去化作高地上涓涓的细流或是不见泊底的湖水而掩去本该成型的面目。
他双眼微眯,低垂了眼睑平静得温和:“……乐器的话,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会与不会于我或许更重要些。”
他顿了顿,还是诚实地补充道:“……我不善乐器。”
江扬不觉沉默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干巴巴地重新开口,苦涩地笑笑:“……你以前好像也是不会的。”
白孔雀与他的对话却总像是各自跳了一层,对接得不那么顺畅,乍一听好像对也对得上,只是总也像隔了层纱,是流于书面用来交递信息的文字,而没有语言上递进的情感交融,是平的,是不互通的。所以白孔雀闻言也只是道:“我不记得了。”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学了的么——
江扬张了张嘴,问出的却又是好像相同的问题:“那你喜欢吗?”
但是这次白孔雀却好像能够听出“一样”了,于是他讶异地笑笑,声音又轻又柔和:“你不是问过我了吗?”
江扬也就只有沉默。他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笑,主动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路上碰到李显扬了?”
白孔雀点点头,是没什么喜恶的一如寻常,若是光看他的表情,大概就连李显扬都会觉得自己其实和他不熟,甚至都没深到需要考虑立场的仇恨或对立,而是就连刚见过一面就能够形成的那一点轻薄的好恶都是没有的。
他不喜欢对方,但也并非讨厌,就好像好恶在他这里是很难成型的——这倒很像阿霄,但也仅仅是像。
“……你讨厌他么?”
江扬问得直接又突兀,不合乎常人往来时那一点出于客气的礼数,然而看来对这礼数学得如此之好的白孔雀却也顺着他答得自然,没有一点时间用来犹疑尴尬或不好意思——因为他总是顺着别人来的,别人要客气他就客气,别人要直接他也可以直接——
可他自己的喜好又是什么呢?那好像是没有的,这样的人也就容易让人觉得无趣了。总是“虚伪”地奉迎着别人的好恶,磨平自己的棱角去迁就别人,到哪儿都是温吞的一团,虚假,没意思得很。
奇怪的是,世人总被“爽直”刺伤,却还总要盛赞“爽直”,世人也总在欺辱温软却又多觉温软虚伪——或许他们大多也像刺猬,刺不够硬,扎不透敌人,只能露出柔软的腹部,于是就更羡慕那些刺更硬的,而不羡慕温软的可以被他们自己扎透的诸如苹果,可是苹果又做错了什么呢?它不过是生错成了刺猬因为不愿成为而反生憎恶的意象。
但是那些苹果其实也是很好的,只是它们大多活不过刺猬的刺。而那些刺猬也是挺可怜的,只是它们被别人刺伤的同时也终于把那些苹果刺成了同样羡慕尖锐的刺猬。
白孔雀又羡不羡慕李显扬呢?他可能是羡慕的,因为多数人都羡慕李显扬的出身,让他可以活成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哪怕他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相与的少年人。
“他很令人羡慕。”
白孔雀最终微微抿了个笑,像是也不愿背后议人是非,但对这点也无需不坦诚。
“为什么羡慕他?”江扬对他却难得有些固执,这偶尔的刨根问底却好像被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白孔雀微微怔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又笑了笑,虚渺得像是漫不经心:“因为我小时并不讨人喜欢。”
他的声音一如江扬找到他后开始的温弱,但他开口得也很坦然,没有隐瞒的,就像一朵纯白而喑弱的花,自己去背阴喑弱去了,也不太想理别人。
“我不像他们,各有各的耀眼,我就只是……没什么算得上好。”
江扬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好不容易压下酸楚努力地接近温柔:“可怎么会呢,我……”
他一开口才发觉那声音艰涩得厉害,连他也知道要说的是废话,哪怕对他自己却是真的,可是对今日的白孔雀又有什么用呢?
白孔雀猜到他想说什么就也低低地笑出了声:“你不必安慰我,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畸形又阴郁的孩子。
……
可……可真的么?
他难道不是刚从那八岁的“梦靥”醒来……
江扬勉强地笑笑:“我还以为你‘现在’只有八岁呢!”
他试图开了个玩笑,白孔雀顿了顿就也笑。
——但这问题其实切中了要害。
——诚然那回到 “八岁”的只有记忆而并非心智,但是这里面也没有八岁之后的时间。许多事还没有发生,许多坎也并不可能就被突然跳过。更何况……
白孔雀笑起来浅淡又柔美,就像是一朵开在烂漫山野却天生畏光又受不了风吹的野雏菊。
只不过,他虽说李显扬令人羡慕,说的却不是“我很羡慕”。
而江扬也从没有像解构一本艰涩的文字般这么吃力地解读“他的阿霄”……
除非他不是他的阿霄,
那他是吗?
他当然是,
只是……
只是有些不同……
玉枫林:吹……?他知道他自己在问什么吗?(震惊问号脸???)
洛香铃:……只是没意识到,知识储备上还是有的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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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玉人何处教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