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私心
他安静得倒像是玻璃似透明的糖片,水用得多,糖用得少,冻得也不太冷,于是甜也不太甜,凉也不太凉,只清凌凌的一片,像到了春天还在街上卖着的糖葫芦上那一层薄薄的糖衣,被和暖的日头一晒就有点化了边儿,可反而又多了点水一样的平滑清透,浅浅地映着暖色的光——虽然本身永远是不够暖的,却偏又给人些软暖的温柔错觉,有点讨人喜欢的漂亮,不过也终归不是足够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打眼,甚至还有一点软而不够甜腻的乖驯。
他看起来乖得安静,倒像一个会听别人话的。
可……太听话了,就像那种为了讨父母喜欢可以削足适履的木讷孩子。他整个人看来都清透得像被冲得太淡的糖水,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尽,就连焦距散漫的双眼都清澈到单薄。好看,好看到琉璃似的漂亮易碎,却也琉璃似的少了太多自内里纵横爬蔓出的瑰丽复杂,少了太多东西。
他看来单纯得未经世事沾染,像笼子里长大的夜莺,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李显扬的类比,觉得他比江慕颜还要简单到单薄。
只是江扬知道其实他想得要更多一些,至少他自己会想,闷在他肚子里,是有些内敛的自知之明,谦逊,安静,温和……甚至可以说是乖驯的,比任何寻常可见的孩子都还要听话。是有意识的拘谨,是纵使不够谨慎也可足够称之为小心地把握着各处的尺度,就像一个多少有些早慧却其实也只不过是想讨人喜欢的孩子。
是那种不大不小的孩子,或者自觉不大不小,不够出色也不受偏爱,于是许多撒娇弄痴的事做了也只会觉得是自己东施效颦,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渴求得到父母的认同与喜欢,就也小心地谨言慎行,于是活得小心翼翼,看来不惹事到怕事,胆小到怯懦,乖巧到毫不出彩,反倒自己把自己活得愈发尴尬,可有可无的——
江扬不是那样长大的,但他看着如今的白孔雀,却觉得阿霄的童年大抵是不够快乐的。
……不,他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之近看到这些阴影未散的痕迹。时间的确能带走一个人的很多东西,哪怕是山石最初被天地开出的平滑都可以被彻底重塑,有些人能努力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有些人则不能,但阿霄比大多数本就作为少数的前者还要更特别些——
他雕琢自己。
不是对他喜欢的部分,而是那些他不喜欢的、厌憎的、蔑视的,哪怕是天削出的平滑,如果他不喜欢,那他也能扒自己的皮抽自己的骨也要一点点剜掉,哪怕最后剩下的东西寡少到不成人形,他也宁愿那样。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像羌霄那样自己养自己的习惯又自己说废就废掉的。那在别人眼里其实可能有些冷血到吓人,但至少在江扬的眼里,这样的羌霄却也是固执到丰满的,或许至少是黑色的绚丽,哪怕它自己觉得不是。
可江扬就算猜也猜得到他的最初——不是最最初,不是稚子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那个最初,而是他稍稍有了点区别于旁人而可以作为个体立起来的雏形,是那黑色最初想要扒皮削骨也要把自己剜个干净的最初——
那个最初……一定是很疼的。如果不疼,一个也不是天生就喜欢疼的人又怎么能舍得像木石一样对待自己呢。
但是他虽然知道,他见到的时候也已经太晚了。
那夜一样深邃凝静的黑在他眼前是如此之好,好到就算被打断骨头磋磨着重塑也不再需要旁人的干涉,好到就算他知道曾经或许这黑哪怕不愿、哪怕就算没有也能长得很好,却也或许或许……是不需要却也需要的。但那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是失之交臂,不只是不需要,而是他甚至都不该也没资格觉得需要的。
那黑不孱弱。没人有资格替它可怜。
但是在江扬的心底深处,哪怕就算给他机会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干涉对方长成如今的模样,但……他至少的确是希望它能活得更快乐些。
他的雄鹰,它如今也是很好的,是他的骄傲,哪怕也是可以刺伤他的利剑。
但在它稚嫩时,哪怕明知可能会因为他的心软会把它养废了,他其实也的确是有那样的私心,是妄想他可以养它一辈子只要它快乐,但他其实不一定能,他也没那个资格去僭越地替它做抉择。
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怎样才算是深远呢?是让它可以一辈子都快快乐乐地做树荫下的一朵娇嫩的花,还是该让它长成遮天蔽日而饱经风雨的巨木呢?
他本来是没有这个选择的,可是现在却莫名地让他好像有了一个没资格的选择的权力。那诱惑仿佛如此得被动又触手可及,让人甚至怀疑就算仔细谨慎下说出一句话是不是都其实造成了干涉。
他太忧虑了。
或许是因为他担心那并不仅仅只是暂时的失忆。他害怕对方会彻底变成不一样的人,也或许他害怕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他或许也并不是也没有那样的私心,但那无从验证,因而他的自省也不过招致了更多的焦虑。
他从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但对象是羌霄他又总是忍不住想更小心些,哪怕要小心地表现出随意。那也是……
是很快乐的。
不是说他喜欢穷折腾自己,而是那样他就能看到羌霄笑、看到羌霄在意、看到……就只是看到羌霄,就只是他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待在一起,只要羌霄不是甩开他独自困陷在某种压抑的痛苦或封闭的阴郁里,那就很好。
而此刻白孔雀站到他面前任他失神地看着——瞧着——如同打量,这应该是很失礼的,但是白孔雀不会主动说这些话,他就只是微笑着,有些勉强,但是柔软,没有棱角,可以叫人看出那就算不适也只是轻微的尴尬的不适,算不上喜怒好恶的程度,没有被丝毫自觉被冒犯的可能,没有什么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别人任何的言行,于是软和到无争,像一个没有刺的刺猬,敏感,但是总不会因为自己的敏感而伤人,顶多会伤到自己纤细脆弱的内里,却也终归于寡言的静默之下。那是……不太一样的。
江扬倏然回过神来,懊恼地意识到对方那种稍嫌勉强的笑,就也放软了声音,不自觉地如同诱哄,去循循善诱地引导着对方交谈,去习惯,去放松,去如同呼吸一样地重新适应:
“你们定下吹的曲子了么?”
“是什么?”
“是刚才吹的那段么?”
“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
白孔雀犹豫了一下,把玉箫贴向唇边吹了一段:“……你是说这段吗?”
江扬就也笑着点了点头:“你吹得特别好。我以前都没听过——”
白孔雀就也微微笑了,他稍稍低下头,自然而然露出一点宛若天生的腼腆,其实这人表象上的许多特质,都像是天生神授的,是割裂的,与他这人——或者至少该说是和曾经的羌霄的本性,是截然背斥的。但是与如今的他倒是越看越相得益彰:“和诗用的启蒙律,不值得一提,楚地的小孩子拿来和童谣的很多。”
江扬一听也猜到这可能是用来填词的曲子,古来填词的曲子太多了,但成名的不多,汉有乐府,宋有各异的词牌,如今的曲子更杂,虽然出彩的少,但简单到朗朗上口的也不少,像是几乎通篇扣五绝七律的,也有复杂曲折些的,甚至有专门和名篇的。
白孔雀吹的不算简单也不算太难,他至今为止但凡做事给人的感觉也大多中规中矩,这首曲子也一样,其实吹得不算太好。
但是江扬说喜欢,笑眯了眼睛,温声问他:“你吹的是什么?”
——是哪首词反过来和的曲?
白孔雀抿了抿唇,慢慢地还是开了口:“……‘奇峰一见惊魂魄,九龙夭矫欲攀天。霹雳一声化为石,至今悠悠亿万年’。”
江扬挑了挑眉,“唔”了一下:“好熟的词啊——是刘禹锡的?”
那个“唔”声很有意思,是旁人轻易就会忽略的,却也是白孔雀轻易不会发出的,那是那种阳光下爬树逗鸟遛狗追鸡的皮孩子才会发出的,是他如果不自觉学了就又会反思到懊恼的……
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低了低头,从喉咙底下没忍住似的溢出了一声低浅的笑:“……骗你的。”
他顿了顿,面颊微微泛红,倒像是一时间不觉屏息闷出来的,他像是不太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把戏,可能觉得玩脱了就是班门弄斧,于是总也有些不自在的尴尬,但是此刻对着江扬也还是慢慢地说了出来,一字一句说的都有停顿的余地,就好像等他随时后悔了,他都想给自己个机会停下把话咽了,不过这次也终究还是没有:
“……其实词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意思是……
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实原本116、117、118是一章,但是好长,我就给拆开了,不过下周可能我就不更了,我觉得还是这周一起弄完发出来吧,_(:з」∠)_
by the way
奇峰一见惊魂魄原文:
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
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不然何至今,悠悠亿万年,
气势不死如腾屳。云含幽兮月添冷,月凝晖兮江漾影。
结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长在无人境。轩皇封禅登云亭,
大禹会计临东溟。乘樏不来广乐绝,独与猿鸟愁青荧。
君不见敬亭之山黄索漠,兀如断岸无棱角。
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九华山,九华山,
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间。
(我引用的部分根据需要拆解了一下,不是正确的原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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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