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下下策
“我说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单独去找阿霄,如果你真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可以直接告诉我。”
远处清幽的箫声却渐渐停下了,倒像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是以沉默。
李显扬恼火地瞪着江扬:“……他和你说什么了?!”
江扬闭了闭眼:“他没说你的坏话,你不用表现得像被人泼了脏水。”
“可你的样子就像是偏听偏信地被人玩弄于鼓掌了!”李显扬语声一顿,狠狠昂起头,强撑着不输气势地瞪着他,“……他说什么你都信?!难道你真有这么蠢么?他如果当真为你考虑那不用我说他就会自己主动留下来了!他现在不过是个累赘!你非带他出去凭白多冒了多少冒险?他心底难道还真能不清楚?可他顺水推舟承了你这情非得你带他出去他才能安心!那不就是不信你会回来救他么?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做兄弟!不过是利用你!你怎么这么糊涂?竟还觉得他是个好的?!”
其实他说的不完全对,至少白孔雀也并没有表现出这一个“非得”,他只是不作为,甚至他也曾表示过江扬可以“暂且”舍他而去,哪怕他也不知江扬会不会回来又能不能回来——
但是那的确不够坚定。也就不能劝江扬舍他先行。因为他自己尚且犹疑。
若是昔日的羌霄在这儿,只消一句就可让江扬顺了他的意。
但是今非昔比,今人也不似前人。
羌霄像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怕的,但这白孔雀却像是惊弓之鸟,怕草动风吹,怕井绳惊弦。像是他背后没有力量,心底没有可以依仗的底气,于是柔弱无所自恃,倒像孱弱的菟丝子,只能傍树而活,可树木参天,它却不过是细弱的一线浅绿,既不夺目也不打眼,依附着别人——依附着江扬,可一旦要试图把他撕扯下去,也就让人觉到难办了。
他若也自诩是棵白杨似挺直不屈的树苗,会有一个可与那大树比肩的来日可待,那纵使今日式微,也自可骄纵推人出去,大胆放肆一句“你也不必顾虑我”,纵然心底害怕,也未尝不可坦言——
可他都没有。
他弱在那里,拒绝也不强硬,畏惧也不坦荡,却引得江扬更生怜惜,益发眷顾,更是舍不得“弃”他孤身冒险。
而这一切在李显扬看来,却是明明白白的以退为进,自私自利——无论那没失忆的羌霄与江扬关系如何,这失了忆的白孔雀却显然是当不起一个可以信赖的兄弟的。
江扬沉默地看了看他,也不像是猜不到他的想法,可他淡淡叹了口气,开口说的却是:“阿霄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以前或许把你当做朋友,可现在呢?!”李显扬忍不住气急,可他勉强压住了声音,又试图以一种从洛香铃那里学来的讥嘲的讥诮,令自己的话更容易走进别人的心底。
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以前”也未必,只是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光冲江扬对现在这个白孔雀的偏信劲儿,哪怕李显扬现在已经不太相信昔日那些关于这二人关系的传闻了,他也能从江扬对如今这个白孔雀的态度窥见其对过去那羌霄的信任只会更多,他想帮江扬清醒过来,却也知道他现在还远远不能撬动羌霄在江扬心底的分量,但是白孔雀……却和羌霄不同。
至少他对江扬的作为,就是李显扬可以拿来作证的刀。
“他并不会为你考虑,对你也并非真心诚意,若非要把他带在身边一起冒险,你就不怕危难之时他为求自保很可能反过来把你当踏脚石吗?他们北楚素来狼子野心!损人利己!他对你又有没有足够的信任?彼此不信的人又怎么可能同舟共济?都说当局者迷,可你难道就真看不清这理?”
江扬顿了顿却反而无奈地笑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什么?”他语出突然,李显扬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话,就也怔在了原地,英俊而凌厉的模样也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江扬看来虽然的确诚恳,却也不容转圜地坦白道:“阿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也不舍得他孤身犯险,只是我素来知他能力,也尊重他的想法,若是他想留,我就算担忧恐怕也做不出越俎代庖的事,他生性落拓桀骜,我不可能真逼着他如何如何。可若是他……不愿意。”
——若他“白孔雀”无人可信,无力可依,孤身留下形单影只无所依傍,只能像浮萍无根一样日日夜夜沉浮在担心自己可能随时被杀的忧惧里。
“那留他在这样的不愿里,要他置身一个随时可能被抓、被杀、被欺辱的风险里,那只可能是我到最后还想不出办法才可能做出的下下策。”
他不是不能牺牲羌霄、不是分不清利弊权衡、不是不能忍受其受丝毫委屈,但那是他最后才会做出的下下之选,只要可能,他谁都不愿轻易牺牲,更何况是他只舍得放在心上的人?
李显扬惊疑着又像是有些难以忍受:“……你、是你把他可能遇到的危险看得太重了!”
“或许吧……但我也没办法看得太轻。”江扬叹了口气,“同样地,我也没有办法把带他一起上去那事看得那么危险,我真的不觉得那很危险,可能我永远没办法和你一样地去评估这些事情,或许的确是我主观了吧……”
他掐了掐鼻梁,却也没改变那话里笃定的意味儿。
“…… 我很抱歉,若是因此当真牵连你遇险,那我就算带他自投罗网也愿以死还你平安出去,但是在那之前……我真不可能因为一件事看来或许不那么十拿九稳就束手束脚。”
李显扬愣在那里,震惊之外又有些复杂,一时间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扬皱了皱眉坦诚道:“其实无论你和枫林这两天如何往截然相反的两方向夸大这同一件事的利害,这事在我看来也还是和最开始一样……没有危险到不可一试,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反对带上阿霄——不对,或许应该说你的理由我懂,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那可能性的分量……在我这儿压不足秤。我不觉得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所以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坚持……就好像你和枫林她们都觉得这事就能代表了什么一样。”
……
“……可不能么?”
李显扬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是令江扬有些吃惊地开了口:“你问我为什么针对羌霄?好!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想你也变得和太子一样!我不想你也色令智昏!不想有一天也需要旁人来替你‘清君侧’!”
他气到呼吸粗重,咬着牙却也咬不住细碎的颤抖,愤懑不甘之下却是终于爆发出来的少年意气的委屈:“我是为了你好!可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他是拿太子做了踏板啊!司马昭之心!整个大周谁看不出来——?!怎么就你对他听之任之呢?!”
李显扬恨他不争气倒是恨得情真意切地红了眼眶:“你不知道被他连累得你被外人说得有多难听!你也是堂堂一国皇后的嫡子!怎么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名声?!”
江扬被惊得怔愕,又被气得失语,一时间气闷到甚至有些好笑,竟也忍不住同他认真地掰扯道:“我和阿霄能有什么?不就是又传我二人断袖么?可就算我二人当真断袖那也没什么吧?怎么就说得好像我俩都对不起天地了?”
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羁,浑然不知道人言可畏,李显扬气得咬牙切齿也终于同样被气笑了:“好!我不管你!谁爱管你谁管你你就为他烽火戏诸侯去吧!”
他话说至此再说什么也都只嫌堕了面子,可无话可说却又且还气闷难消,最终也只能瞪了江扬一眼负气离开,他走得风风火火,脚下像踩了风雷。
江扬在后皱着眉头,无话可说地看着他离开,之前对他说羌霄坏话的气还没消,见他如此又清楚那也不过是年少气性,深觉无可奈何,最后也只有赶着对还没走远的人又喊了一遍:“记得消停点别再去找阿霄了好嘛——?!”
李显扬脚步一卡,却活像是被自己绊得要倒,怒火中烧中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直指着他却又说不出话:“你、你!”
最终也只能一拳打在身旁的廊柱上,风风火火甩袖而去,败也败得气势汹汹,倒是像了他那位侧妃表姐几分,只可惜且还远远不成气候,于是也只让人觉得他大概是狠狠气着了自己。
可他气还没消,却立马就撞见了那在他心中荣摘榜首的罪魁祸害。他转出了月洞门要往外走,对方却正要从外面进来,此时一只手虚虚扶着墙,另一只手随意负到背后,虚虚搭着别在后腰上的玉箫上。玉箫的绿色浅嫩得像是新春的薄纱,比新芽还浅,看来干净又柔软。
这人生得倒飘逸,随意往那一站,就清冷脱俗得跟个仙儿似的——
李显扬腹诽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讽刺道:“你也别太得意。”
对方那双眼睛本是直直地落向前面的,空洞得虚无缥缈,此刻闻言却微微像是聚了焦,随着脚步一顿,目光悠然流转,也就分毫不差地落向了他的眼睛。
这人看起来精致又漂亮,以前不觉得,许是以前那皮囊下总还能透出骨子里冰山似的冷峭——而高山仰止,哪怕是座黑心的冰山呢?他还没失忆时可厉害得很,自然可以让人懒得注意得到这些旁的无关琐碎的。可现在却只剩下这副皮囊,白得像雪,长而秾纤合宜的睫毛却黑得像漆金的鸦羽,映着一点金属似的幽光。跟江慕颜似的,漂亮是漂亮,但也就……跟江慕颜似的,怎么可能让他甘心?
而此刻这人的嘴角对着他微微地抿起来,就像是蕴了一点似笑非笑的讥诮,乍一看恼人得很,仔细一看却又让人怀疑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敌意,让人抓不住被嘲弄的证据,也怀疑那是否也只不过是一点些末的自嘲。
对方也不说话,这般无端像是“瞥”了他一眼,羽睫低垂转开了目光,就也兀自静默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李显扬气得更闷,却也不能凭那一眼拉着对方去江扬面前证实对方是不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白孔雀倒是安静地走了进去,走到江扬身边,听到对方一句“你来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