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暗毒
“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
“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去?”
“我、我怕被他们看到长相日后报复,就、就……”
“哈哈哈哈!你还指望他们落到我们手上还能活着回来?”
“我觉得、觉得两位大哥还是再找些人手吧!我、我听说那通缉犯的身手好得不行,若、若是——”
“混账!难道我们兄弟还打不过那几个只会躲躲藏藏的贼人?!”
“可、可是……”
“啪!”
“滚!”
小莫被扇了一巴掌摔倒在地,捂着脸心中愤怒屈辱,暗暗握紧了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着头假意做小,谄媚地笑了几声赶忙应了,然后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等到跑出了那两个莽汉的视线就又立马折了回来。
她咬牙瞪着两个壮汉消失的方向,暗恨这两个蠢猪自负。
她听雅竹提过江扬那几人的身手,只听后者的意思觉得那几人的身手应是很好,却不知具体好到什么程度,也不知这两个不肯找帮手非要自己抢头功的废物能不能拿下江扬他们!只希望他们就算死在江扬手上,也能立刻引来上面注意追查才是。
心地抱着这两个人或许也自负的有点道理的希望,她还是悄而快速地抄近路跑去后面的小门,摸进院子里的暗道,往雅竹的院子那边赶。
她心理惶急,沿着地道跑得也就飞快。这地下的通道大多比较简陋,只是用来通行或避人的,有些居士为满足些独特的癖好偶尔也会躲进这里偷听别人**。
而这些暗道大多都建在设了厢房的院子底下,到了成排的厢房区域就纵贯连通,往上延伸,藏在两排厢房间形成可以行走或偷听的夹层。
小莫心下焦急,支棱着耳朵去听,但偶尔从外面听来的响动却又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不像有什么打斗的声音,而且进展得特别快,就好像那两个壮汉闯进的都是没有人的空屋子,却还不知道隐藏行迹,愣是非要弄出些响儿来,蠢东西……!
直到她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初来还挺陌生,可是她多听了几声才意识到那是那个漂亮的瞎子,和她现在所在的厢房夹层差了几排。
她不由死死皱紧了眉,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瞬还是寻声绕了好长一段路折回去。
等好不容易赶去,凭着记忆找准了房间,透过墙上画后偷窥的小眼往里查看,就看到那两个壮汉恼火地摔了东西,而那瞎子脸色煞白僵立在屋角,身上草草披着外袍,没穿中衣,可能是提前单独洗过的墨发用发饰松松盘在脑后,落下的几缕湿漉漉地黏在冷白的颈子上,看来像是在沐浴时听到动静慌忙起来穿衣系到一半腰带,尚有水珠顺着赤足落在地上,那袍下的两条长腿洇了水更是白得晃眼。
小莫看见了那两个壮汉眼中的邪火,就也猜得到他们徒劳无功的怒火下会发生什么,这里毕竟是六觉寺,这人又长成那副样子,还是这么个场面相见……
可这两个蠢货就不怕江扬那几个人会突然出现?还是他们以为光凭他两个揪算搜了彻底已经确保他们扑到空了?!真是两个**熏心的蠢货!
倒是这瞎子也只能怪他古怪,平素沐浴也只挑没人的时候自己来,他自己一个瞎子本该不方便,却连雅竹三番两次帮忙的提议都拒了,那江扬竟也由着他——若非如此,他现在可能也不至于孤身撞到这两个守卫。
小莫只奇怪,既然这人还在这儿,那江扬肯定不是听见人来搜查就自己藏了起来,现在这里这么大动静,怎么那江扬还没出现?难道对方真那么巧就在她出去的当口也恰好出去了?那这人得是走了什么大运才会巧成这样?!还是说他们那瞎子做饵?那他们现在还不滚出来?!
小莫死死咬着唇心下不甘,外面那瞎子素来嗫嚅羸弱,嘴上话不多,平日也没显出几分机灵,手上又无缚鸡之力,没拖延多久就被人逼到了贵妃榻边,小腿绊在榻沿生硬地磕了一下,倒把他整个人自己摔跌到榻上,倒也不知是不是一瞬的惊悸太猛,他骤然脸色苍白按住了胸口,像是没喘上气般蜷缩起来低声又急又喘地呛咳了一阵。
那两个男人自然是不会管他吓没吓破胆,见他这样反倒更兴奋了,其中更能主事的那个又凶又急,迫切地就要压上去。
小莫瞧他那急色鬼的野蛮样子就想起了之前无数次从密道里见过的那些男人嘴脸,一时心下翻滚起恶心,郁愤又恼火,恨恨地想着这么看来那江扬一定是没可能出现了,而眼前注定发生的事……她也不想多看,那瞎子……也到底是个男人。不过他弱而已,他、他……算了!
小莫偏开了眼,不觉间已退了半步,咬着嘴唇转身想要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了,却突然听到那瞎子说了话:“……我劝你别碰我。”
不知怎的这个声音突然惊住了小莫,这个声音让她莫名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她本能呼吸僵滞,后背一凉,突然有些荒谬的预感让她觉得极其地不安。
那壮汉倒是不觉得,一愣过后反而还有心轻蔑地调笑起来:“哈?原来你会说人话呀!怎么?就凭你也敢威胁老子——?!”
那瞎子眯了眯眼,轻柔地,却像是蛇一样,以一种就好像可以穿透黑暗似的方式精准无误地钉到了壮汉的眼睛上,凉得让人脊背发冷:“……那你敢动珍禽园的人么?”
那壮汉猝然像是被他的话噎住,又像是被他的冷漠噎住,然而他回过神来脸上又暴起燥热,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就被这么一个废物一句无凭无据的话吓住就更是恼恨,不甘之下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几乎把对方整个提起离开了地面,恶狠狠地冷笑嘲讽:“哈!珍禽园里的东西出不来!就凭你也敢冒充白狮尊者的人!你——”
“你……”
可是不可否认对方的确有一张好脸。壮汉被自己的话噎住。
“……”
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哪怕他是个男人,光凭这张脸,也可以在最挑剔的沙竭宝珠那里冠绝无双了。
“……可、可珍禽园根本没传出过消息!”
对方漠然等了半天就只等到这么一句好像半途丧了志气的话,于是就也凉凉地提了提嘴角,勾出一个无声地嗤笑,就连半眯的瞳仁里都是轻薄冷淡的嘲讽。
“你笑什么?!”
对方却不理他的羞恼,微微向后仰了仰头,像是嫌极离他太近,抬起冷白的手仅用指尖敲了敲他的指节,轻轻向下指了指,因他向下看。
小莫就看到他另一只手顺着腰带往下贴着其中一条腿撩开了下摆,于是就露出了那一条腿根上醒目的刺青。
那刺青她看过完整的,贴在地下一二层各处广而告之,这个……却是刺坏的。
那壮汉本来提着他像是在提一只随时都像要咽气的羔羊,此刻却像是被烫了手一样猛地把人推开,等到反应过来看到后者又跌坐下去像是摔得疼了,却是满眼惊恐,一时又想退又惶恐地想上前查看,倒是僵硬得古怪,伸着手又像怕碰到染瘟疫的病人一样不敢再碰到对方丝毫。
“你、你怎么了……?”
“白……白孔雀!”
另一个壮汉因为角度没看到那刺青,见状原本先是惊讶,却被他猝然变调的声音骇得瞠目,待意识到自己的确听清了那三个字后一张黑脸也“刷”地白惨了。
小莫差点惊叫出声腿软地摔倒,她紧紧地捂着嘴,也这才知道雅竹为了那姓江的竟是招来了怎样的麻烦。
白孔雀呛咳了两下,按着胸口平复气息,才勉强坐直,单薄腰背挺起,他不疾不徐地理了理根本不可能真正理到不狼狈的衣摆,牵出一个虚假浅淡的笑。他诚然不可能理好,只是单披的一件湿漉漉的外袍,连细白的长腿都遮不全,顶多襟口被他捋得平整,黑发被他捋到颈后,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屋外亮如白昼的灯光斜斜地刺进窗口,映亮了他那张色泽冷白的脸,漂亮得不真实,像是烧得极薄的琉璃片,看来脆弱易碎,却又让疑心那摔碎的每一片会怎样薄到锋利得伤人。
等他开了口,声音低缓平淡,也这才叫小莫发现原来那声音听来竟如此轻易地肖似温柔,就好像天生就沾不上丝毫的火气,就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不值当他动怒:
“我被人掳出来了。
送我回去。”
那两个守卫原本还战战兢兢地僵着,但那是慌乱居多、是骤然惊觉险些碰了三尊之一的忌讳而害怕受到严惩,毕竟这刺青的来历本就是之前珍禽园的守卫监守自盗,险些与之□□,被白狮尊者发现勃然大怒,一夜清洗连坐了珍禽园悉数的守卫和从犯的乐师乐伎,杀光了几百人还不解气,才定下这奴印警告旁人休得再冒犯她的天威,何况这园里的东西都轻易杀不得——
但是这白孔雀出现在珍禽园外,这本就是一个问题。
他们就算先犯了忌讳而难免底气不足,却也不是想不到这点,如果他解释不清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那他们也可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就没人能向白狮尊者告状了。
但他却是被掳出来的……那白狮尊者又知不知道?如果知道又怎么可能不翻天动地地叫人到处搜……?这就让人不敢盲目地下断定了。
那白孔雀像是猜得到他们想什么,笑盈盈地眯起了眼,淡淡道:“宝珠尊者怕担事,不到白狮尊者出关是不可能放弃秘密搜查叫她知道的,而你们呢?”
——你们又怕不怕担事?
若是白孔雀死了,那么担事的就不单是宝珠尊者了,他们这些可能见过他的,若是被人发现只会都要被连坐。宝珠尊者只不过是害怕白狮尊者,但他们……却怕是要死无全尸!
“我受够了这里,只要你们帮我回去,我就既往不咎。”
他也真像是对刚才的事不在意……也对,他本来也该是仗着他们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可能动他,连害怕也只可能是装出来。倒是他被掳出来不知道多久,可能也早就对那种事习以为常——
两个守卫悄声对视了一眼,暗暗思量。
——若是他真的“既往不咎”,那对旁人那就不单是“既往不咎”了,在上面那些人既然没有“过”,那也就是该是“功”吧?就该有赏了吧!
为首的那个想到了这里已是不由张大了眼,额上冷汗未消,却又被眼前的如有实质的“奖赏”激得涨红,一时心跳加快,想起这白孔雀的种种逸闻,思及他能从白狮尊者那里得到的无数赏赐,越想越激动。
小莫屏住了呼吸,却最终还是看到那壮汉满怀希冀地谄媚俯首……就像条乞要肉骨头的狗一样把那瞎子当成了什么媚上的对象——!
他想要伸手,却又不敢抱那白孔雀,于是背过身蹲下来,却还是引得那白孔雀暗暗皱了眉。
后者像是极度不喜与人接触。
尤其是碰到他大腿内侧可能是那刺青的地方。
但他看来也就像那种“不会”自己走路的娇贵的玩意儿,于是不悦似的又向后脑后捋了捋落下来的碎发,抿着唇还是跨上了那壮汉的背。
那壮汉起身却像是起猛了似的一栽楞,背上的人一惊叫,一并被他带得栽向了地面,单薄的身体一落地就叫人担心是不是连那脆弱的骨头都摔碎了,另一个壮汉瞬间白了脸,慌忙就冲上前去查看他摔没摔出个好歹来,一回头张嘴要骂他那同伴不够小心,却这才见到对方嘴唇青紫口吐白沫,一双眼珠都凸得快要掉了眶。
他一惊,却骤然惊觉脖子后面一下细细的刺痛,接着就是一种凉,风一样蹿向他四肢百骸。他张大了嘴捂着后脖子去瞪身后的人,浑身的骨节却嘎吱嘎吱得像快散了架,只听“砰”的再一声巨响。那第二个壮汉也就轰然倒在了地上。在小莫的视野里露出了他身后单薄的身影。
那人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摔青的胳膊,手指一松,放开了手里黄金打成的雀羽。那雀羽骨干的杆尖尖下带了点血,摔在地上像是散了瓣似的溅开一小片微缩的血花,乌黑发紫。而小莫看不太清,在那露出的茎秆中间有一小点中空的缝隙,缝隙里幽幽的紫光更浓,反射出的光诡异得不详。
小莫只能看到那白孔雀扶着榻沿站了起来,因为摔了腿而走得有些跛,却仍是徐然得温缓平淡,就这样慢悠悠地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倒下酒来直接冲洗自己刚才沾了别人皮肤的手指。
烈酒刺得冷白的手指有些微的泛红,可他浑然却像是毫无感觉,墨画的眉也画一样的舒朗,又妍丽,又精致……又漠然。
他大概……是厌恶与人接触的吧。
而他脚边不远还倒着两具好像能散发出无尽血腥稠气的尸体,两堆肉山一样,可他浑身上下就好像没有一丝在乎的。
其实他刚才看来要傲慢得多,那是一种视一切轻若无物的傲慢,于是虽然傲慢却也只叫人觉得自负,不至那么能叫人觉出危险,可现在那傲慢没了,剩下的也就只是一种视若无睹的漫不经心……
漫不经心出一种不加掩藏的冷血。
就连他厌恶与人接触这点,也都像是一种冷血的厌恶,就好像他碰到的不是人,但也不是粘腻的血、不是恶心的肉块儿,而是灰。
他理了理头发,将剩下那些同样藏了鸩毒的金羽重新埋好别进头发里。
直到这时外面才终于有脚步声赶到了,飞快地,然后出现在门口的就是江扬,他的衣裳和头发沾了灰和土,像是刚在地里打了几滚,急促地喘息——
然后,他也就震惊地看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
然后……
他这才像是和平静的白孔雀对上了眼睛。
江扬一时没有说话,嘴唇张着,些微地颤抖,复杂的屏息像是他生硬地卡在喉咙底,于是唇舌也就只剩下了茫然,那复杂又晦涩的神色从震动中沉落下去,就像有万千条的隐秘飞掠而下于是反而更叫人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沉默得太久了,对面那好像始终在与他对视的白孔雀最终先眯了眼睛,浅浅地扯开了一个笑:“……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江扬本能又动了动嘴唇,反应过来却还是皱紧了眉头,他神色中的震动渐渐凝沉下来却也不像是消减。他不说话,白孔雀就也笑着叹了口气,像是也不想勉强他,也就这么算了,却也是干脆地反过来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他对江扬的那语气甚至都可以说是温柔的,可他抬起手指,却是几乎分毫不差地指向了小莫的方向,那平静的语调也就缓缓地牵扯出一种令人倍觉森寒的冷意:“那墙后一直监视着我的,是谁?”
骤然间,小脑只觉头昏脑涨两耳嗡鸣,一瞬间暴起的惊惧让她拔腿就想跑,可是腿下一软她也这才觉出自己在刚才就已经腿软得不成样子。
身旁轰隆响了起来,那面薄墙样的暗门竟就这样被缓缓地打开了,而外面站着的江扬也就这样眼睁睁地瞧见了她,白孔雀的手倒是还正放在操纵暗门的烛台上。
几乎没过多久,李显扬、洛香铃和……和拉着雅竹跑的玉枫林也相继赶到了。
雅竹看到地上的尸体果然忍不住惊呼,然而她随即看到暗门后的小莫电光火石间竟已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小、小莫?!”
玉枫林震惊之下却已喊了出来:“——你出卖我们?!”
小莫猛地倒退了两步直直撞到身后的墙,她想跑,可她的脚却像是生了根。她剧烈地颤抖,躲不开,只能抬手捂住了脸,她害怕地想要将自己藏到最隐秘而安全的黑暗之中,却又忍不住还是从指缝里死死瞪向了外面,可她又不敢再看雅竹,最终也只能混乱地瞪到虚空,又惊惧又恼怒,混乱地直摇头:“我、我没!”
她几乎是错乱地定在那里,又像是忍不住狠狠地想去瞪对面的所有人,直到她目光于混乱中又落到那白孔雀的方向……她看到白孔雀!对!是那个白孔雀……那个、那个……!
是那个腿上藏着白狮子奴印的……那个江扬不肯带她却死活都要带走的!那个打开了她藏身处的机关的——!
她突然就像是也找到了别人什么背叛的秘密:
“你!你怎么会知道机关——”
她想诘问他是雅竹告诉他的是不是——?!
白孔雀却反而冷笑:“……你们让我住在这里,竟还觉得我摸不清这里的机关?”
他像是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负,天生的讥诮,和轻薄的恨意——没来由的,但却也不是针对她。
他“看”向的,是那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