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鬼母诞
“十日后是佛母诞,我瞧着外面现在的意思是照旧还会在下东街大肆庆祝,到时各寺圣女会和前几年一样出花车游行,构成几条游行线路纵贯南北,这六觉寺的花车会从东六觉到西六觉寺,途经两个客舍作为轮转休憩,到时守卫忙碌,把守松散,你们可以在轮转时趁乱潜进客舍,找机会上去。
只是第一个客舍年久失修,本也算是半荒废了,那里地儿小,几个守卫就能守得像是铁桶,而且我们也不会在那儿过多停留,怕是很难找到机会。
第二个虽然守卫多,但被安排去那里休憩的圣女花车队会有三个,到时人多忙乱,彼此也脸生,想要潜进客舍内部应该也会比较容易。”
“我们两个都试试吧,正好一个不成还能有个备选?”
“可以。”
“……”
“怎么了吗?”
“如果要混入花车的话,那……我们带羌霄么?他一个瞎子未免也太惹眼了吧?不能也像我们一样乔庄成车夫吧?”
“……唔?我倒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可以赌一下?”
“你该不会是又想让他假扮圣女吧?!”
“花车上自有表演,到时上了妆我有把握叫别人认不出他,其实最惹眼的地方反而也最不容易叫人怀疑,车下的人也不可能上车去查看他是不是瞎子吧?”
“可是这能行吗!”
“这就得问问雅竹姑娘她们花车上的安排了。”
“我……我倒是可以将他带上我自己的花车让他顶替小莫,只是……他到了车上也不能只坐着不动吧?他……会不会什么乐器?若是可以让他假装给我伴乐,我倒可以在前面跳舞吸引一下视线。”
“这点表少爷清楚吧?”
“他不会。”
“诶?可我记得他身上一直带着支玉箫啊?”
“……什么时候?”
“上次假装涂药的时候,我记得他身上有一支,后来……后来车里尴尬,我就随口问了问他,他说他会一点。”
“那……?”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雅竹姑娘了。”
“可我觉得那太冒险了!”
“江扬都觉得行了!你怎么还说不行啊?”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先把他放在这里?!现在带着他根本就是个累赘!为什么我们非得带着个废物?!难道等我们下次下来再说不成吗?你们为什么就是分不清轻重?难道先把他藏在这儿不成吗?你们为什么就是要冒险!”
“哈!带他上去是冒险把他留在下面不也是吗?!你别忘了李显扬!现在不止你被通缉人家也是被咱们偷出来的!”
“可我看通缉的布告里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那可能是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谁所以觉得只是一个偷跑的不值得抓呢?可是真要叫他被搜出去你能向江扬保证他的命吗?”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我们需要这样还是只因为江扬舍不得呗?”
“哈?你怎么不说是你总想要‘舍得’‘舍得’人家羌霄呢?你说江扬那样是要连累你涉险所以自私,你怎么不说你总要人家抛下羌霄自私呢?他一个瞎子,失了忆,现在才八岁,你把留在这里是担心他死不了么?那你们要不要投个骰子看看谁才算‘自私’啊?真看不惯就分头逃呗?各凭本事,死生天定!谁他妈想委屈下去一直和你绑在同条船上?!”
“枫林!”
“江扬你有病吧?!我他妈是替你说话呢!”
“我知道,但——”
“但是。”被迫陷入这无止境争吵的洛香铃也终于有些来气了,眯着眼含笑截断了他,“但是人江公子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李公子下来,所以跟对他的阿霄一样,尽着力也想要带人家上去呢,自然是任打任骂,跟个二十四孝好夫君一样,师姐,你就体谅体谅他吧,啊?”
“哈……?!操!”
“……”
“你浑说什么?!”
“李公子你气什么呀?我可是在帮你说话呀?人家表少爷心里记挂着你,你难道不该高兴才是么?”
“你!”
“够了……”
“江扬!”
“我说够了!”
“……”
“……”
“……”
江扬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阿霄的事……你们不用争了。说实话他现在这样,除非逼不得已,我也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
他话说得明白,饶是李显扬咬牙,也没有再争论的必要。
可是一旁的小莫却终于忍不住道:“那……那我呢?”
“……小莫姑娘?”
“我也想上去!你们、你们也带我走吧!”
这倒是有些突然。
雅竹诧异了一瞬却马上反应了过来:“小莫!别闹!带上你花车上的人数就不对了!”
“那我就不能藏在车底吗!”
“你又不会武功!去添什么乱啊!”
“——那我凭什么帮他们!他们自己的人不也不会吗?!”
“小莫!”
……
那一日,年轻的少女愤怒地跑出了屋子,雅竹着急地想追出去又回过头来先无奈地扯出个笑:“你们、你们别担心,我、我同她说说就好了……”
江扬意外地有些沉默,李显扬这才回过神来,却是立马惊疑道:“你不会也想把她带出去吧?!你怎么不干脆把这地下的人都带上去算了?!别忘了她也是这里有名有姓的!突然又失踪一个你还嫌不够打草惊蛇吗?我们下次下来带人直接缴了这里不行吗?你就这么等不起吗?!”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好嘛?”
江扬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姑且先安抚住了李显扬,那一日也就算了。倒是洛香铃猫儿一样的眼睛轻飘飘地转来转去,瞟瞟这个瞟瞟那个,又看了看门口的雅竹和皱着眉头的玉枫林,又恢复了一如往常那好像对什么做法都没偏向的意味深长。
就好像她什么都看透了不少,却什么也不急着明说。
她倒也不是真什么都不说,只是总习惯说半截藏半截,总有些故弄玄虚的癖好,可能是生性所致,喜欢这样酝酿烘托个表现效果来,也可能是另有想法在,总归是不好说。
等第二日他们从外面探听了一下消息回来,临进院子一左一右分开时江扬才随口问了问她有什么想法。洛香铃就也笑了:“我没什么想法。何况别人什么想法到你这儿都没用,你一向拿得定注意。”
江扬眯着眼睛去直视院子墙头亮得刺眼的大灯,无奈失笑,倒也有心苦中作乐地自我打趣:“……我这样是不是挺混的啊?既想拖累你们带走阿霄,又想拖累你们再带一个小莫。”
“你决定了吗?”洛香铃倒终于打断了他,“那你决定了吗?”
“……她想离开这儿。”江扬失笑地摇了摇头,但不觉皱着像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没说,“其实我觉得带上她也没多大风险,只除了可能雅竹姑娘这里……”
“你和李显扬衡量风险的标准不一样,这是主观的事,同样的半杯水有人觉得多有人觉得少,他觉得为那两个人不值得冒这么多风险,而你觉得救两个人只冒这点风险很划算。”
江扬笑着叹了叹气:“你说的是一部分,不过还有旁的。”
“旁的,对雅竹姑娘的,对所谓的‘打草惊蛇’的,对之后你们想怎么解决这里的,对这整件事的、林林总总的,我就不说了,我就说个大概。”洛香铃打断了他,“不过你知道李显扬真正的疑心病不在这儿,他也并不是那么怕死。”
江扬沉默了一下:“……因为他不喜欢阿霄。”
“你可真是轻描淡写。”洛香铃笑了笑,却也没挑明自诩忠义的中周康家出来的人不喜欢北楚来的羌霄,或是一个人人唾骂的“叛国贼”,或是一个曾经坑过自家的仇人,或是一个在甚嚣尘上的谣言里肖似他康家明着不对付的慕容家所出幺子第二的……一个男人,可该有多么合理到甚至不能用一个简单的“不喜欢”敷衍过去。
洛香铃只问他:“那你又为什么非要带上小莫呢?在你明明知道不带她更合理的前提下?”
江扬沉默了一下:“……因为我不能给她希望又打破它?”
洛香铃就也笑了:“那听上去是还不如压根就没有过。始终没有希望或许还能安于现状,不过有了希望又失望或许就干脆崩毁了,人其实很奇怪是不是?那明明没有更糟,可是人的心理很脆弱。”
她说得冷淡又带了一点点嘲讽:“……所以你觉得她为什么会失望呢?”
江扬给了她缄默的一眼,但是洛香铃知道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听来冷漠的话也出口得直白:“因为她不相信你会特意回来救她。”
“你要冒着风险带她上去,只是因为她不信任我们。”
“所以你觉得我们能信任她吗?”
“带着她,但凡出了一点事,她都很可能立刻出卖我们。”
“你真正担心的,是你也不知道该不该把我们的后背交给她。”
“……”江扬看着她,终究是叹了口气苦笑着点出了她的话,“所以你不想和她一起上去。”
洛香铃含着笑说得直白:“我和你不一样江扬,我没特别想做什么好人,顶多好到不介意给穷人施粥,但是如果让他们住进我的房子,夜里可能捅我一刀夺走我的一切鸠占鹊巢,那我还没好到会冒那种险。”
江扬倒是失笑:“……所以你建议我别冒险?”
“我建议你——”洛香铃眯了一双眼睛笑得别有深意,“等等再看。”
江扬不由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古怪:“怎么?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唔——”洛香铃故意拖长了调子,却是背着手蹦蹦跳跳地倒退着走了,“我不怎么喜欢那姑娘的一点,是我觉得她——过于激进了?可能是经年的奴性教化压抑所致吧,反正……日久见人心。”
她这样像在意又不像在意地走了,江扬却难免有些疑虑不安,沉默地想了想,就也往小莫她们住的厢房去了。那是院子里自己圈成了一小圈的厢房,像院子里的一个小院子,江扬快要走过去的时候就眼尖地先看到了院这头儿的小莫,然后就听到了隐约的说话声。
等他走近了,恰好小莫也像是要走了,猛一回头撞见他,脸上怨愤的神色更是愤怒,江扬担忧地皱了皱眉上前想要跟她说话,反而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快步跑开了,一时就也不知该不该让她先冷静一下。
再往院子里瞧,就也瞧见了正在交谈的李显扬和雅竹。
李显扬像是在生气,于是显得更冷厉了些:“这次是绝对不可能带她走的!”
雅竹的声音细细的,笑容苦涩又落寞:“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只是她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象,我也不知该怎么劝她才好……”
江扬就也叹了口气,这下倒是知道小莫为什么那么不开心了。
他走上前去,雅竹见了他眼睛一亮,倒是一扫面上的愁绪看来高兴了些,李显扬反而不自在地扭过了头去。
后者不说话,雅竹就开了口:“公子你回来了?”
“嗯……你怎么了?我看姑娘好像有些高兴?”
雅竹就也温柔又欣喜地微笑道:“其实之前寺里一直流传说有密道,不过我待在这里许久都没真正见过,上午我去陪雅兰的时候突然听她说起南边荒了许久的院子,这才想起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竟也当真发现了一个藏在假山里的地道,那下面有个门,只是我打不开,也不知通向哪里,我一个人也不敢在下面久待,就回来告诉李公子了,想着等公子你回来可以一道下去看看。”
江扬闻言其实也没对那所谓的密道抱什么希望,毕竟这地下的下东街不小,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叫他们真碰上条能直接帮他们一下逃出去的密道呢?只是总归可以看看,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也道:“机关密道什么的洛姑娘她们师从的南海倒是了解不少,我们叫上她们两个一道下去看看吧?”
他们这边姑且忙了起来,而六觉寺外,小莫也冲出了寺门。
这外面的街道她不是没见过,在那小贩的摊子上她不久前还曾替雅竹买过新鲜的头花,都是带着露水摘下来的,被修剪掉毛刺,簪上漂亮的绢段和薄银丝。放不了两天上面的花就枯了,但刚买的时候也是真真的好看。
说来这几日就是赏牡丹的日子,也不知那几个摊位今年能不能进些牡丹花?那些牡丹的成本高些,卖得要贵,何况戴上去打眼得很,不是有需要的场合戴着也着实叫人害羞,普通人家的姑娘平日里就算喜欢也不好意思戴,就算是六觉寺里也没几个人会买,所以进货一向很少……
但是雅兰喜欢。
雅兰总喜欢那些时新鲜亮的东西,只是嘴上却总说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陈词滥调,翻来覆去说什么物与我应两忘,说什么以色见世不得见如来,可是每每看到那些漂亮鲜妍的,她却也总忍不住开心。
衣服、鞋子、漂亮的首饰,都被她细致地收在一个个盒子里,像是她的宝藏。令她既爱不释手,又总想着该舍得、该放手、该修身养性、该做到不为外物所动,却直到临死才终于下决心放开了,却反反复复又放不太下。就像是好不容易拔下了最艳丽那片龙鳞的龙,仍小心地将其捧在手里缱绻地留恋着……
她到底是喜欢那些的。哪怕她是在这种地方被六觉寺里的僧人们养大的。
凉风擦面坲过了脸颊,小莫才像是恍然惊醒,摸到自己湿漉漉的脸,迷茫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莫名就觉得浑身都冷,不由反而怨恨起雅竹没追出来找她——虽然雅竹根本也不该知道她刚才就躲在外面偷听。可是、可是那江扬不是看到了吗?!
她心中酸苦,一时想起那自称江扬的少年人就更觉得嫉恨。那人可多高贵呀,雅竹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就好像他真有多高贵似的,也对,毕竟是个男人,总比她们这些圣女高贵,屈尊说得多好听,却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男人……骗子!
“喂!看没看过画像上的人!”
小莫一惊,霎时浑身僵硬,这才注意到寺院附近又来了一波搜查的守卫。
那两个汉子虎背熊腰,看来暴躁得很,其中一个不耐地搡了搡另一个埋怨道:“谁说搁这儿附近看到像那画像的人了?!我看又是瞎举报骗赏钱的!这些个不要命的滚刀肉也真他妈是掉钱眼儿里去了!”
小莫心里害怕,两腿哆嗦了就想要赶快转身回寺里去,可一想到寺里,方才那那李显扬斩钉截铁的话就又挤进了她脑子。
凭什么呢……那些人都不想带她走,还想用她的身份给他们打掩护?
那男人明明也不会武功甚至还是个废物的瞎子……
可那江扬无论说什么都要带上他,却怎么都不肯带上自己?难道自己还能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还麻烦吗?!
亏得她们冒险帮他们!其实这些人都和他们彼此攻讦的一样自私自利!那个……那些个骗子!
“喂!你看没看到这画像上的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