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隔阂
“……哎?你怎么在……”江扬话说到一半才发觉这话说得倒有点像是责问,于是心底一急马上截断了声音,脑子里疯狂转起来想要找话找补。
对方倒是难得没像被吓到,没有惶急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也没有担忧会不会被误会成偷听,他反而只是微微笑了笑,姣好的眼睛慵懒地半阖着,天生漂亮柔润偏又边缘锋利的形状也因着这半阖被消弱了大半天生的凌厉,看来倒有些久睡难消的倦怠,一如他面上常带的病容,又苍白又浅淡,轻烟似的,像是很容易就叫人拢不住地散了……
不过倒也因此肖似温和,轻烟似的温和。
白孔雀坐在回廊低矮的栏杆上,微微偏头向着他抬了抬脸,冲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目光涣散,到底还是又侧回脸去,漂亮的眼珠随着眼睑微微滑下,倒像是滑落沙丘的一小粒砂,落到眼角,空茫地仿佛盯着地上某一片小小的空白。
他竟然是难得如此近乎怡然地静默着,倦怠得如此平和。难得少了之前……他失忆后的,那些颤抖而谨慎的怯懦犹疑,像是故事走到了最后也该耗尽了一切该有个不同的结局的那种……盖棺前的不同。并不令江扬觉得有丝毫可能会是件好事。
他知道羌霄好像天生就极其容易招致时常令他费解的误会,一方面那明锐的长相给大多数人的感觉竟是不好相与,但另一方面,羌霄他病弱苍白、语调温慢、不疾不徐、倦于与人争执,只要不是刻意与人针锋相对,就总也容易给人种仿佛温柔飘逸的错觉。
但其实他既不温柔,也不飘逸,那种感觉给江扬的,却其实是种轻薄到过分的死气,让人想起所谓缥缈的烟本就是焚于寂灭的灰烬的兄弟,那种死气不沉,毕竟也是轻烟似的,但是过分无动于衷了。于是就连死寂也显得轻薄。
在江扬看来,他是个就连骨骼都不重的人,活得不实,快乐抓不住他,那不是生活该有的重量。于是江扬总也难免担心,就像担心一张纸质薄脆的画,美则美矣,上面的色泽笔触也可谓明艳锋锐,但他却担心那画一不小心就也会轻易地散了架。而他比起一切都更希望羌霄快乐。
但是现在,后者好像又变回了他十二岁羌霄十六岁的时候,而他经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甚至比那还要遭。
因为羌霄远比那时要遭。
就好像他细心看着的、只想带它去看阳光与雨露的玫瑰却又再次合上了花瓣,甚至被拔掉了芽尖掐掉了叶子孤零零地立在他自己又立起来的玻璃罩里徒留下满身疮痍。而原本,他已是就算明知它不需要保护也舍不得见它受苦,就算明知它有多强韧也忍不住暗生怜惜,可是原本这令他忍不住惋惜却又与有荣焉为之骄傲的一切,就这么轻易又突兀地被横来的风暴残忍又野蛮地摧残掉了……
他嫌少有如此的愤怒,却又好像无计可施。
只有隔着那层玻璃小心翼翼地看他满身的疮痍,甚至忍不住想要再自己罩上一层更坚固的罩子——哪怕那是不对的,可他忍不住。
他的一切都像是失了衡,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而难以自律,哪怕克制到极端好像他从未有如此的冷静过他也觉得荒唐,像是浓郁的黑夜里常理颠倒,荒唐到他好像连愤怒和痛苦都感觉不到了,可是他也同样几乎什么都思考不了,于此,他好像什么也都再衡量不了,好像他的血肉被生生挖掉了,那明明会是那么疼的,可现在只剩下看似空荡荡的黑暗。甚至偶尔……偶尔他也会觉得好像就算当真偏激到失控越线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他从来都知道那是不对的,可是有时……有时他还是会这么觉得……
他从没如此想把玫瑰装进罩子里去,他甚至从来没放任过自己在心底把羌霄比成那些对方很可能就不喜欢被比成的花啊鸟啊的,但是他现在也这么有知觉地放任了。
此刻,他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才敢轻手轻脚地在对方身前半蹲下。
可哪怕对方的“视线”现在好像被动地落到了他身上,那双眼睛里也没有距焦,那漂亮的瞳仁干净得几乎都像是透明的,而其实那颜色平日里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还要更深一些。
他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他以前总觉得对方的手太凉了,现在就更是。对方的身体本就不好,在这地下待的时日里也自然是不可能被好好地经管过。
“……你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他的声音很温柔,他并不擅长这个,但他除此之外好像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倾尽全力的了,何况现在无论什么事对上了羌霄,他都忍不住要放得更轻一些。
对方静默了一下,线条利落的唇角却变得柔软,微微地牵出抹笑,无声地叹了叹气,他像是犹豫思索了一下措辞,才声音柔和地郑重道:“……其实你不必顾虑我。”
却自有一种柔软的不需反驳。
他看起来太浅淡了,称不上笃定也称不上强硬,他的态度也太柔和了,用不上坚决之类过分坚硬的字眼,但是他的态度是不虚的,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不争的定。他定在那里,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像是风一吹就能将他吹倒,那“定”本身却是不会倒的。
他自己,看来是有决断的。哪怕他如今大多数时候看来都腼腆又拘谨。
江扬不由定定地瞧着他,瞳孔骤张,不觉像是想透过那双净琉璃似纯粹却也纯粹到单薄的眼去看他心底深处的东西,像是向那谭静水下找一泉其实潜藏在极深的泉眼,那该是藏在清透下的暗影,是平静下的暗流深镌。
但他张了张嘴,等到的也终究只是其实纯然的平静:“如果有机会出去,你们可以先自己出去,不必非得带着我,我留在这里应该也很安全。李公子说你们总是要再回来的。”
这话来的和江扬他之前在屋内与小莫的交谈毫无关系,但是江扬一听也就明白了这话说的是他此来的目的。他来找他,想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
江扬却冷了神色,不禁皱紧了眉,他张了张嘴无声地深吸了口气,却还是对他温柔地放缓了声音才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对方摇着头牵出一个笑容,但是眼睑微微阖上,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能反射的光就也有些暗了,于是就更像是两颗透明的玻璃,有种不易令人察觉的遮掩,若无其事的平淡,温柔又体贴,“只是刚才雅竹姑娘的话你答得回避,所以我想……我想我总该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怕的,你不必替我担心。”
他在替他考虑,纵然腼腆青涩。
江扬却不觉抿紧了唇,使得薄削的唇线变得更锋利,他自下往上地望向对方,眼睛的上轮廓也被压得更深,刀刻一样,微微挤起的眉头压下了如果任何人能看到就必然是令人噤声的严肃。但他沉默地顿了顿,开口却只是温声地姑且先答应了下来:“……嗯。我自有考虑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能告诉我刚才李公子和你说了什么吗?”
对方顿了顿,喉结稍稍颤动了一下,勉强地微微笑了,被压下去的语调温和得也好像寻常:“……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们来此调查,这地下如此情况总是要清的。”
“这倒没错。不过他的话……”江扬闭了闭眼,敛下了情绪,只是面无表情下声音听来却很温柔,甚至有几分像是对好友的打趣,“你听听就可,不必全信,毕竟你与他本也不熟。”
对方微怔,有些意外。
江扬看着他这个样子却突然笑了,像是忍俊不禁,也不知具体是因为什么。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头,不经心地就好像是旁的也不需要对方在意地闲聊起旁的来:“洛香铃她怎么回事儿?怎么就总爱把这些羽毛编进你头发里,不嫌扎手吗?你不喜欢不让她碰你头发就是,不必理她那些撒娇打滚。”
对方本能躲开了他的手,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微微抿住唇却低声道:“……洛姑娘也是好心。”
江扬无奈失笑:“她把你当布娃娃扎辫子,你不用总顺着她,不然她不知道你不喜欢。”
对方闻言动了动眼珠,不自觉地像是看向了他,却没再说话了。
江扬就也静静地让他“看”着。
这地下没有日光,一切亮如白昼的灯火也都难免有些失真。可是光影流连在对方雪白薄弱的襟口,就也让江扬想起他十二岁那年夏侯园里的日光,日光流连在雪白薄弱的梨花瓣上,而花影跳下浮跃在羌霄浅淡的衣衫上。
后者的皮肤总是特别的白,冷雪似的,有时却也好像一春的花色。那时的风特别好,云特别好,日头也特别好,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春日。
就像过去那几年他不知皮紧用来忽悠伍先生的假条上惯例的开头:
今日春和景明,宜找阿霄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