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相思曲 第66章 第65章 当时情意在（2）

凌北海急匆匆地走进宗帝的寝宫，停在了御床前。

躺在床上的宗帝立刻睁开了眼，一双浑浊的眼却精准地看向凌北海。

凌北海心中一凛，忙禀道：“陛下，和南王一同进京的纪家人，是纪家大老爷纪安道的长子纪方回。”

“只有他一个人？”在昏暗的屋内，宗帝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无力，然而却非常清晰。

凌北海知晓，这是因为宗帝的身体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宗帝似乎还是不肯认输，也不肯放弃。宗帝还在强撑。

“是，纪家，只有他一个人来了京都。”说完，凌北海在心中也暗暗叹了叹。纪老太爷终究还是没有来。

床上，宗帝很久没有再出声。

屋内一片死寂。

“看来他也……还是不愿再走进京都。”说前一句时，宗帝的话还算平静；等到后一句时，宗帝的声音里，平静中忽然多了一丝癫狂，“我将他最爱的孙女带来了京都，他都不肯再来见我，他心中定然还是对我有怨，或许还有恨……你觉得，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恨的呢？”

“这……”凌北海犹豫着不敢说。宗帝与纪老太爷年轻时的确算是知己，可是，帝王怎么会有知己呢？这一点，纪老太爷那样睿智的人，恐怕早就明白。更何况，人生几十年，浮浮沉沉，很多事怎么可能说得清？

“是因为她的妹妹纪玟嫁给了沈熠，而我算计了沈熠？还是因为……”宗帝故意停了一会儿，凌北海的心也几乎下意识地提起，接着，宗帝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晰有力地传进了他的耳中，“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北境发生过的那些事？”

当年北境发生的事？纪老太爷知道了吗？

凌北海不敢揣测，只道：“奴才……实在不知。”

“不知？那你就听着吧。”宗帝淡淡接过话，“是了，他肯定是知道了当年我在北境做过的事，那些事，沈珝都知道了，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告诉沈珝，可以用神慧皇后来影响我的心绪，因为沈珝是纪玟的孙子，纪流光是他的孙女，他们都是他的亲人，而他和他早已不是朋友，甚至都已不是君臣。所以，他竟然还妄想他能踏进京都，真是可笑。宗帝近乎自嘲地想。

察觉到宗帝情绪的起伏，凌北海立刻担忧地看向了宗帝，唤道：“陛下……”

宗帝低低地咳了咳，开始慢慢平息自己的情绪，“去查查……纪禹……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了北境的那些事。我怀疑，就是在谢家案的那个时候……二十多年了，他瞒了我二十多年！去查！我必须要知道，我必须要尽快知道！如果纪禹是那个时候就知道了，那说明关于……谢家案……一定还有其他人知道，这对于太子来说太不利了，所以，必须尽快找出来。还有……明天一早，去请平郡王过来。”

说完心中的怀疑和所有想说的话后，宗帝终于累了，他彻底瘫在床上，昏了过去。

凌北海大吃一惊，连忙奔出屋子，吩咐人去请纪流光。

宗帝所居正殿，顿时一片慌乱。

“祖母，你说他去了北境，见到了将军的女儿，然后喜欢上了将军的女儿，但是，将军的女儿早有婚约在身，而且与未婚夫是青梅竹马，所以，将军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喜欢他，然后他非常嫉妒，那他后来做了什么？”

“后来啊……”纪太夫人的目光透过敞开的门，看向了屋外的深夜，那些前尘往事真像如今幽暗的夜，总是带了太多的悲伤，她叹道：“后来，他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什么样的错事？”纪清波话中渐渐多了一丝困意。她似乎有点明白纪太夫人给她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了，却又似乎并没有完全明白。

“无法挽回，万万不应该做的事，死了很多人，伤害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伤心不已，直到现在，许多人应该都还无法忘怀那件事……”

“死了很多人？”纪清波困顿地眨了眨自己的眼。

纪太夫人重复道：“是的，那是一场战争，死了很多人……”

纪清波终于止不住袭来的睡意，声音越来越低，“是战争吗？”

“是的，是战争。许多年未有的激战，将军在那一战中伏而死，将军女儿的未婚夫也在战争中受了重伤，此外，还有很多很多的普通人，也死的死，伤的伤……而与将军对战的那一族人，自那一战后，便不复存在了，他们被灭了族……那是一场几乎只有痛苦和死亡的战争。”

“那后来呢？”纪清波感觉心中似乎蓦然也升起了一抹疼痛。

“后来，将军的女儿知道了是他在背后撺掇，仅仅因为嫉妒，当然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嫉妒，然而当时将军的女儿就是那样认为的，或许她一生也是这样认为的，将军的女儿认为他害了那么多人，恨死了那个少年。”

“如果我是将军的女儿，我想我不会再原谅那个少年。”纪清波竭力睁着昏昏欲睡的眼，回应着纪太夫人的话。

“这也是将军的女儿对那个少年最后说的话。她让少年离开北境，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否则她会杀了他，为她的爹爹报仇。”

“祖母，这个故事还没结束，是吗？”这是纪清波的直觉。她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一定很不好。

纪太夫人长长叹了一声，继续道：“是的，还没结束。因为，最后，将军女儿的未婚夫也死了。而将军的女儿嫁给了那个少年。”

“啊？”纪清波惊叫了一声，一瞬间，睡意似乎完全脱离她而去。

纪太夫人的声音有浓重的惆怅，“后来，他们纠缠了一生，做了一生的怨偶。”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纪清波眼里全是困惑和不解。她紧抿着唇，轻皱着眉，心中不停闪过三年里她和赵缉相处的情形。故事里的少年去北境是不合时宜，那她和赵缉呢？

纪太夫人笑了笑，“无论如何，这就是故事的结局。虽然人们在开始时猜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最后可能也不想是这样的结局。可这就是他们的故事，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以无情……如果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相见，就不会有这个充满着遗憾与悲伤的故事了。”

听完纪太夫人的话后，纪清波低头沉吟着想了片刻，才抬起头，咬着唇，问纪太夫人，“祖母，您是希望我……忘了赵缉吗？”

“不是。”纪太夫人答得干脆简单。

纪清波喃喃道：“不是吗？”

纪太夫人握住纪清波的手，慢慢站起身，笑着道：“祖母只是见你没睡，所以过来给你讲个故事。现在，故事讲完了，祖母也该回去睡觉了。”

纪清波立刻释怀一笑，“那我送祖母。”

无论如何，那是个已经有了结果的故事，而她和赵缉的故事，还并没有结束。

纪清波扶着纪太夫人慢慢走出了屋子，屋子里，徒留下了满屋有情与无情的诗句。

李连照一走进殿中，就闻到了屋子里浓重的药味。

昏暗的灯光，浓重的药味，病重的老人，这一切，都在京都最恢宏的大殿里。李连照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的皇祖父，似乎真的只是在强撑了。

李连照脚步微顿，接着他便看到了，屋子里，在宗帝所倚床榻的前面，多了一扇琉璃屏风。似乎有人在宗帝身边轻轻捣着药，隐有低低的捣药声从屏风后传来。

“陛下，郡王来了。”

凌北海眼见李连照已经快走到屏风前，立刻出声向宗帝回禀。

宗帝低而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知道了。你到外面去候着。”

这意思，是要与平郡王单独谈话了。凌北海倏地看了看屏风后那个依旧低头在捣药的纤细身影，只是，为什么要留下纪三小姐？

“是。”

凌北海不敢多想，应了一声，快速退出了屋子。

随着大殿的门被关上，屋内顿时变得更加昏暗，仿佛唯一的光亮全都集中到了宗帝的方向。

而因为屋内光亮的反射，屏风后，那个纤细的身影也终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李连照觉得，那就是纪流光。

然后，李连照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便听到宗帝的声音又一次从屏风后传了出来，“阿照，你父王最近在做什么？”

“禀皇祖父，父皇最近在……筹备重修秘阁。”至于太子想重修秘阁的原因，李连照并没有说。然而，李连照知道，宗帝一定已经明白。李朝历代皇帝，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重建秘阁。秘阁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专为皇帝处理各种秘而不宣的事，不受制于任何人，也不受制任何机构，是只属于皇帝的专属秘官。秘阁一般有两班大臣，以文武相分。谢綝的父亲谢清，曾经就是宗帝秘阁文制的长官之一。自谢家案后，秘阁只剩下了武制的秘卫，实际名存实亡。

“是吗？看来他终于明白了，有些事，到底还是该自己去做的。”

李连照觉得，今天宗帝说话似乎都有点吃力，而且语气也过于平静，李连照并不觉得这是好兆头，忙又禀道：“皇祖父，父王……他只是觉得他既是太子，应该为国家稳定着想。”

“这一点，你说的没错。如若孤哪一日不幸殡天，秘阁的确能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

当然，前提是秘阁已能被太子掌控，而不是被其他人。

宗帝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任何异样，然而，这却让李连照更加不敢揣测宗帝突然召唤他来的用意了。他的心绪很烦乱。

宗帝却又道：“而且，你也需助你父王。你不能让你父王在关键时候犯了老毛病，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

“是，臣孙谨记。”

“既然如此，有一件事，孤思来想去，是时候交给你去做了。”宗帝似乎很满意李连照刚才谨慎且仔细的回答，“阿照，既然你父王要重修秘阁，那你就替他整理那些旧的秘阁秘档。这件事，孤希望你一个人去完成。完成后，孤会再招你来的，孤希望到时你能告诉孤，你从那些秘档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连照心中震惊，然而心念转动的那一瞬间，他却已经平静地开了口，“……是，臣孙知道了。”

“那么，便退下吧。记住，除了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那些秘档。”

宗帝到底在暗示他什么？

宗帝又为什么让他去整理只有继任皇帝才能看到的旧秘档？

竭力保持着平静从屋中退出后，李连照站在巍峨高踞的殿阁前，看着天边渐渐坠向西边的夕阳，几乎完全按捺不住心中那不断涌出的躁动。

“有些事，还是该自己去做的。”

如果他的父王做不了，或者他的父王无法信任，那么，只能交给他来做吗？

李连照不敢确定，宗帝今日的举动，包括对他说的这些话，是有意为之，还是他在为这个国家的以后计。想到这里，李连照心中的躁动终于开始慢慢退潮了。他怎么能忘了，他的皇祖父到底是帝王，而且还是一个自负多疑的帝王。因此，他应该要暂时忘了刚才心中所想，他得让他的皇祖父继续信任他。

李连照走下台阶，慢慢离开了皇帝正殿。他的背影清瘦却有力，一步一步，终于走入了最美的夕阳光晕中。

最后，李连照想，他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宗帝对于太子即位有担心；第二，宗帝认为重修秘阁的人并不应该是太子，他的父王，而应该是他。

纪流光并不喜欢昏暗，尽管她喜欢夜晚。

可一个重病的人是不会喜欢阳光的，阳光太耀眼，会让人显得更加苍白，特别是像宗帝这样顽强固执的人，他不可能将他的无力暴露给任何人，哪怕是阳光。因此，宗帝所居的正殿里，总是保持着宗帝喜欢的幽暗。

纪流光不喜欢，但无可奈何。

“你知道我刚才吩咐他去做的事，意味着什么？”

这是李连照离开后，宗帝第一次开口说话。纪流光捣药的动作几乎下意识地停了停，接着，她很干脆道：“不知道。”

宗帝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秘阁只听命于皇帝一个人，那些秘档自然也只有皇帝，或者他的继任者才能看。”

纪流光捣药的手一僵，动作也随之一顿，她脑中几乎很快地闪过了宁杳杳的影子。她没有回答。

“所以，他很快就会知道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数十年前，北境与阿久族那场战争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战争？与阿久族的战争？纪流光暗暗在心中嘀咕着，还是没有回答。

宗帝的声音如来自幽冥的暗火，再次固执地飘到了她的眼前，传进了她的耳中，“阿久族，是北境以北的一个种族。不过，数十年前，就已经被灭族了。你之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你的师父叶思微，他一定知道。就如南王所说，他是北境人，在年少的时候，他居住在青穹山，在那里跟随他的师父学习医术。而北境青穹山，与阿久族部落的居住地非常近。”

“为什么师父从不说他是北境人？”纪流光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因为她想知道宗帝为何坚持要让叶思微来京都的真正原因。

“孤不知道。”宗帝声音蓦然沉了几分，“但孤知道，他应该从没忘记过北境与阿久族之间的那场战争。”

“为什么？”纪流光不知道宗帝为何主动向她提起过去的往事，可她觉得，宗帝既然已经提起了，就应该预料到了她会探根究底地追问。

“因为，在那场战争中，与阿久族对战的先锋，是千风营，而千风营的统领是他的舅舅。”

纪流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问：“那场战争的结果是？”

“千风营全灭，阿久族灭族。”

实在是太过残忍血腥的十个字。纪流光突然有点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这时，宗帝忽然讥笑道：“你不想再问了吗？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而且，因为你是纪禹最喜欢的孙女，我才给予你的唯一机会。

纪流光心中有点烦躁，她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关于北境的事，过去数十年前发生的事，她了解得太少，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听宗帝亲口对她说起这些。她觉得，沈珝或许知道得比她多，但是，沈珝现在并不在她身边。

“好。我要抓住机会。”。纪流光神情一定，继续问道：“这是那场战争的全部真相吗？”纪流光没有忘记刚才宗帝的话。如果真相这么简单，那为何要记入只有皇帝能够阅览的秘阁秘档？

“不是。”

宗帝回答的是毫无疑义的两个字。

纪流光继续问：“那全部的真相是什么？”她有点紧张地看向宗帝，等待着他的回答。

宗帝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犹疑，浑浊的双眼却仿佛闪现着精光，他的声音也难得地高昂又兴奋，“是——千风营全灭，阿久族灭族，还有，作为统帅的北境王世子沐璆，身受重伤变成残疾，北境实力大伤。北境王府自此之后，开始没落。但，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人在背后的算计。他撺掇挑起北境与阿久族之间的战争，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北境王府存在于李氏皇朝之下。当时，那个人甚至并不满意最后的结果，他并不满意沐璆只是变成了残废。”

“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狠心？”纪流光觉得那个人只能是朝廷派去北境的人。

“那你觉得那个人的狠心是……有情还是无情？”

“自然是……无情。”纪流光觉得这似乎还并不是完全的真相。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几分迟疑。

宗帝的声音蓦地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是吗？那孤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南王此时必须在你和南府之中作出选择，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他。”纪流光平静坚定地道。

“南王是南府之主，你是他的爱人，你被困京都，如果此时他必须离开京都，回南府，你会失望落寞吗？”宗帝步步紧逼。

纪流光不想假设，不想去想沈珝的选择。然而，时间越久，她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她会不由去想，沈珝到底会怎么抉择？她会失望落寞吗？

纪流光脑中越来越混乱，就在这时，混乱中，却有一个念头突然强势地冒了出来，于是，纪流光立刻回击道：“难道当时，那个人也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吗？”

“是。我告诉过你他的目的，他不希望看到北境王府再存在于李氏皇朝的土地之上，可是，去到北境后，他偏偏爱上了一个北境人，而且他爱上的那个人还有一个完美的未婚夫，他是很嫉妒，可是，他并没有被嫉妒冲昏头脑。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了他的目的。”

所以，才会发生北境与阿久族之间的战争，是吗？

恍惚的那一刻，纪流光蓦然想起了沈珝之前的话，神慧皇后并不是出身北境王府，她并不是沐瑗。

或许，宗帝就是……那个人。

原来，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这一刻，纪流光终于明白沈珝在宗帝面前提起神慧皇后的真正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