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沐沣盯着谢綝,开玩笑般地道。
谢綝淡淡地回应了一声,“世子。”
接着,目光直接越过沐沣,看向了他身边的叶思微。
两人目光相碰,叶思微神色平静地问:“我徒弟呢?”对于谢綝眼中的疑惑全然只当视而不见。
谢綝眼中一暗,平淡道:“纪三小姐恐怕已经被人带去了京都。”
“你们没能阻拦?”叶思微似乎有点愤怒。
“阻拦不了。她……是在深夜回纪府的途中被带走的。”
“哼!”
叶思微冷哼一声,蓦然甩袖,背转向了另一边。
谢綝若有所思地盯着叶思微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沐沣身上,却发现沐沣竟也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泛着几分犹疑和愧疚。
谢綝想到信中所提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世子,为何请我来北境?”
“为何啊?”沐沣似在自问,又似在苦恼着什么,脸上神情变幻极快,然而目光却一直没从谢綝身上移开。
“世子又是怎么知道我是真正的谢家遗孤?”谢綝又问道。
“我不知道啊。只是有人说,尉临风不是。”沐沣的话里依然似乎带着几分玩笑,几分浑不在意。
“谁说的?”
“谁说的?”沐沣状似想了想,很快似笑非笑道:“不记得了。可是,他是假谢家遗孤,你是真谢家遗孤,你刚才没有反驳,不是吗?”
“我没有反驳,便是吗?”谢綝发觉自己的耐心似乎越来越不足了。他忽然想到了三年前,这位北境世子在大朝会上的事,他轻轻松松就能让太子的焦躁症发作。
沐沣眨了眨眼,脸上还是全然的无所谓与不在意,“即使你反驳了,便可以不是吗?”
谢綝没有答话。他不想做这种无谓的争论。
沐沣似乎看出来了,忽然叹了叹,“而且,你和你父亲其实长得有点像,至少比尉临风同你父亲像得多。”
“你见过我父亲?”谢綝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从北境世子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见过。”简单的两个字,声音有点低落,语气几乎完全不似刚才。
可谢綝的全副心神几乎都被沐沣说出的两个字牵引住了,他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沐沣神色的变幻。虽然他表面上还是平静的,但是他的手已经在袖中紧紧握成了拳,“什么时候?”
“就在谢家案发生的……那年年初。”
说完,沐沣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将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事说出来了,这种将之前所有的犹疑与挣扎一起吐出的感觉真好。
谢家案?
那一年年初?
谢綝忽然很想放声大笑,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何与他从未见过的北境王世子要请他来这里了。
京都。
在沈珝说出那句话后,屋内良久几乎毫无声响。
纪流光揣测着今天的事到底该怎么收场,一旁的沈珝似乎察觉到了纪流光的不安,这一次,他迅速地转过了身,两人再次目光相对,纪流光看着沈珝黑幽分明的眼,仿佛比清都玟园最清澈的湖水更加清泠,更加澄澈,纪流光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这时,却听宗帝不容置疑地道:“神慧皇后姓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是吗?如此,人们也许会认为,原来历史竟然也会自欺欺人。北境王府从来没有一位名叫沐瑗的郡主。”沈珝淡淡道。
接着,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再次同时转身,面向了宗帝。
宗帝依旧站在沈珝身前不远处,整个人散发着强大的帝王威势,“南王,神慧皇后,论尊,她是一国之母;论长,她是你的先辈。这两点,南王应永远记住。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提起的人。”
所以,历史又怎么可能会自欺欺人?那些无知庸碌的人怎配提起她!
听到宗帝这番似威胁又似命令的警告,沈珝默不作声和纪流光对视了一眼,然后很快答了一个字,“是。”
一旁,凌北海的心也终于松了半分。看来,南王终究还是顾忌着纪三小姐。若是南王再继续说神慧皇后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宗帝到底会不会让南王和纪三小姐再也走不出这间屋子了。凌北海想到远在明塘的纪老太爷,暗自叹了叹,偷偷抬头瞥向了依旧无声对峙着的宗帝和南王。
宗帝的声音仍然十分严厉,甚至严苛,“但愿南王永远不会忘记。就像今天南王站在这里,岂不是因你已经忘记了‘藩王不得无诏至京都’的规矩?”
转来转去,事情又绕回了最初。
纪流光不由又抿紧了唇,开始细想宗帝话里的意思。
宗帝请了沈珝来,会放他走吗?
纪流光的心顿时又变得忐忑起来。
这时,沈珝却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并且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四个字像誓言般自然地脱口而出,“我只为她。”
沈珝来京都,只是为了她。
纪流光当然知道,可是她没想到,沈珝会当着宗帝的面亲口对她说出来。
“沈珝……”
一时间,纪流光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她和沈珝如今都身陷囹圄。她激动地看着沈珝,眼里充满了欢快激越的光。
“嗯,我在。”
沈珝低低地回应着她。
纪流光脸上也笑得激动,“我想告诉你,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你,真的好高兴。”
沈珝语声低转,眼里也浮现了一抹浅浅的笑,“哦。那天,你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吗?”
“我没想到嘛,你竟然会出现……在明塘,在我面前。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种事的。”纪流光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委屈。被掳到京都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因为宗帝,因为压抑,这一刻,看着沈珝,纪流光突然不想再那么克制自己了,反正,至此之后,她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沈珝眼中暗了一瞬,话里却难得多了几分调侃,“我为什么不会呢?恐怕你对我的确存在很大的误解。”
“可我误解,还不是因为你。”纪流光嗔道:“谁让你平时是那个样子,我大姐姐二姐姐都说你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是吗?那你以后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嗯,知道了。”纪流光啜泣着吸了吸鼻子,伴随着耳根渐起的红晕,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个样子的纪流光,沈珝从未见过,他真的很想立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不管不顾地抱住她。然而,现在还不能,因为刚才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她的暗示。刚才的一切,是他们俩演给宗帝看的。她想让宗帝放他走,甘愿留在皇宫依旧为人质;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所以,他不得不配合。而她也知道,他不会拒绝她的这个要求。
“那就等到叶思微出现吧!”
屋子里,沉默许久的宗帝忽然丢下最后一句话,随即便拂袖走出了屋子。
沈珝和纪流光当即对视一笑,幸好,今天这一关,他们有惊无险地过了。
接着,便只等凌北海上前来,带沈珝离开皇宫了。纪流光想。
沈珝被凌北海安然送出宫外。纪流光成了克制沈珝和叶思微两人的棋子。
京都局势更加微妙。
沈珝面色冷漠地站在大道尽头,看着他刚刚走出的皇宫。一片的灯火璀璨,流光千里。他想,纪老太爷果然没错,宗帝想要叶思微来京都的决心无可阻挡,只要叶思微一天不现身,她都是安全的,除了不自由。
巷子深处,有人影渐渐朝沈珝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珝目光敏锐地瞟向了黑幽的小巷,唇边蓦然浮起了带着几分残忍的笑,“尉临风,你终于现身了。”
尉临风止步在小巷口,并没有从暗影里走出,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决绝,几分愧疚,“南王,抱歉。”
“三年前,当你以赵缉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你何曾感到过抱歉?”沈珝压抑着愤怒,冷冷地问。此时,一方面因为刚从皇宫出来,他忧虑纪流光,所以心绪有点不稳;另一方面,他不相信,尉临风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绝不可能像三年前那样可以全身而退,宗帝和宋王都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尉临风的结局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是。我感激南王能够庇护希文三年。”
尉临风的声音虽低,但却铿锵有力,在深夜的黑暗里,听来竟格外清晰。沈珝没有侧过身,依旧面向着皇宫的方向,眼角余光却淡淡瞥向了巷子口的黑影,“原来,你今日来见我,仍是为了谢希文。你之前定是收到了消息,他要来京都,可是他没有出现在京都,他去了哪里?”
“请南王告知。”这是尉临风如今最放不下,也最没有把握和头绪的事了。他没有想到,谢綝会在半途转向,而且他也似乎有意甩开了暗中保护他的苏家死士。
“我不知道。”
沈珝的四个字,轻轻淡淡,平平静静。显然他已经慢慢平复了他的心绪。无论如何,纪流光还在皇宫,所以,他的心怎么能够乱?
“谢谢南王。”尉临风心中不免失望,然而却也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很快躬身行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开。
沈珝却忽然又开口了,“尉临风,你了解宋王吗?你想借他之手,将京都的水搅浑,他想借谢家案拉下太子,事实真的这么简单吗?”
事实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尉临风岂会不知。太子八岁被立为太子,如今已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间,无论外界传闻太子多么平庸,多么焦躁易怒,太子的地位始终稳固如山。众所尽知,今上对于太子的偏爱。
可是,偏偏这么偏爱太子的今上却也一直在暗中扶持宋王,致使宋王和太子两派始终相斗不止。宋王曾不止一次以谢家案来发难太子,今上也明明深知谢家案对于太子是致命伤,然而他的态度也始终只是不予理会,不准提起。
为什么?
尉临风至今为止都不明白。然而,宋王既然能和太子相斗那么多年,当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觉得,或许这个答案,宋王也想知道。
今上明明已经病重弥留,却还是抓了纪流光,来逼叶思微现身,放任宋王和太子继续相斗,这些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个明智的君王最后应做的事。
“宋王他至少……如今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尉临风不知沈珝到底意欲何指,不过,京都的局势现今还并未失控,宋王的确也还没有失去理智。
“那便最好。”
希望你也还没有失去理智,尉临风。
沈珝言尽于此。
尉临风转念沉思,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忙道:“南王,商氏家主似乎来了京都,宋王的人探知他去了诸士行的别院。”
诸士行的别院?
沈珝不由想,看来沈崎当真和谢家案有关。
同样地,尉临风也没再多说。他相信南王会明白他提起商柘的用意。如今南府的事和京都的事有了牵连,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人意料,那就意味着离揭开事情的真相不远了。
沈珝冲尉临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然后,两人沿着各自的路,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中。
如同沈珝和尉临风,诸府别院,有两个人也正在进行着心照不宣的交谈。
这两个人正是诸士行和商柘,而且他们谈得似乎并不愉快。
诸士行沉默地打量着商柘,忽然眼中精光微闪,接着,诸士行便毫不客气地怒道:“商家主,这便是沈崎的盘算?他此时被困在南府,有求于太子,可以做出这样的承诺,来日呢?他是不是仍打算以此来要挟未来的天子?他派你来京都,难道就不怕我牵怒于你,让你再也回不了明塘吗?”
“怎么会?”商柘讪讪地陪着笑,“他怎么会再敢要挟太子?您又怎么会牵怒于我?”
“哼!”诸士行语气沉怒道:“若不是如此,你为什么来京都?何以能够站在我面前?”
商柘心中有些泄气,却还是立刻道:“我……这不是为了来告知诸公刚才所说之事嘛。”
诸士行又冷哼了一声,问:“刚才之事,你确定只有你和沈崎知道?”
商柘见诸士行语气似乎和缓了几分,立刻笑着道:“当然。知晓的人,当年就已经处理掉了。”
“那便让沈崎等着吧!”诸士行恢复成了平日喜怒不行于色的样子,“所有事,日后自有分晓。”
“好!谢谢诸公!我立刻派人传信回清都。”
商柘心中激动不已,是以,他并没有注意到诸士行看向他的目光一直都是冷的。还有,在京都,又有几人真正见过诸士行发怒过?商柘听不出诸士行话中的真真假假,他也不知他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诸士行怎么可能和知晓谢家案真相的人合作,他更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人竟然还敢来他面前威胁他。
商柘几乎死期已定。
与京都夜里涌动的不安与躁动不同,明塘的夜,始终是温柔而宁静的。
乐心阁内,纪清波还没有休息,她不停地在书案前书写着一句话,不停地念叨着那句话,她像着了魔一样,写完一句,便将其丢到一边;接着再写,再丢……她的房间,几乎已经快要被乱扔的宣纸塞满了。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纪清波一边苦涩地笑着,一边痴痴地念叨着,在写完了最后一张纸后,她终于停了下来。
看着屋子里到处都是这句诗,纪清波觉得她真是魔怔了。为了那个狠心离开的人,她竟然都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清波,你为何还不睡啊?”
门外,蓦然传来了纪太夫人惆怅的叹息。
“祖母……”
纪清波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她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快速跑向门边。
纪太夫人站在门外,已不知站了多久。纪清波一开门,她就迅速伸手握住了纪清波的手,眼里露出了一丝疲惫的浅浅的笑,“清波不睡,祖母也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纪清波觉得很自责,很委屈,也有点难过。她知道最近的她有多荒唐,她还是让家里的亲人为她担心了。更何况,现在三妹妹被掳到了京都,她本不该让家里的长辈们再为她担心。
想着想着,纪清波的泪再次夺眶而出,汹涌得几乎让她无法承受,她觉得心里酸酸的,鼻头酸酸的,眼里也酸酸的……纪太夫人眼见一向温柔乖巧的孙女哭得不可自抑,心知她肯定是因为心里一直藏着事忍着,憋着,无人诉说,也无法向别人诉说,此刻见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所以,才会这样发泄大哭。她连忙伸手替纪清波小心翼翼地拭了泪,然后牵着她慢慢走进屋内。
“祖母……对不……对不起……”
纪清波抽噎着,然而她还是有点控制不住。
“没关系,自你长大了,祖母难得见你哭得这么开心。”纪太夫人微带着打趣道:“这人啊,总有忍不住的时候,所认,有时候,不必忍着,憋着。放肆大哭一场就好了。”
“祖母,可我是因为……”
“无论是因为什么。”纪太夫人对于满屋子乱扔的诗当视而不见,她拉了拉纪清波的手,纪清波立刻坐到了她身边,纪太夫人这才继续温柔地劝慰道:“祖母知道你有心事,本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祖母终究来得有点晚了。那就这样吧,罚祖母给你讲个故事,清波,你想不想听?”
“嗯,我听祖母的。”
“好,那祖母慢慢说,你慢慢听,如果咱们什么时候睡着了,明天祖母继续接着跟你讲……”
纪清波故意像小时候缠着纪太夫人讲故事时那样,调皮地笑了笑,“祖母可要说话算数。”
“当然!”纪太夫人极有气魄地笑道:“好吧,祖母开始了……让祖母想想,从哪儿开始讲起?就从他离开京都,去往北境说起吧……这是一个有野心的风华少年最终负了自己也负了他人的故事……就像你写的诗,或许这也是对他们的故事最好的概括……”
曾经,相见争如不见;如今,有情何似无情?
那时,宗帝还是唐王李樑,而神慧皇后还是将军之女柳飒。但是,在他们的故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北境王世子沐璆。
其实,这原本应该是柳飒和沐璆的故事,然而,最后却变成了李樑和柳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