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陛下真的想求医,或者也信任臣女,我……愿意一试。”
许久,纪流光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宗帝淡淡瞥了纪流光一眼,“哦。你愿意?”他的回答几乎同纪流光的一样平淡。
纪流光竭力按压下心底不停翻涌搅动的思绪,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我愿意。”
宗帝嘴角浮起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听闻三年前,你为了拜叶思微为师,曾向他挑战?新注了一本《南北要方》?”
纪流光心头一惊,接着,就见凌北海迅速推门进屋,将手上拿着的一本书恭敬地递给了宗帝。
正是纪流光刚刚完成,甚至还未给叶思微过目,而且此刻本应放在她房间书案上的《南北要方》。
纪流光盯着宗帝手中的书卷,几乎下意识紧张地咬了咬唇。
宗帝却又道:“以此来看,你的确有天赋。当然,可能也因为你是纪家人。你的祖父……毕竟曾经官居阁老。”
纪流光目光仍紧紧地盯着宗帝手中的书卷,没有应声。
“那么,孤似乎的确应该让你一试。”宗帝顿了顿,再次意味不明地看了纪流光一眼,“如若出了事,那便仍是叶思微的过错。”
言下之意,仍旧要看叶思微什么时候会现身京都了。
整场谈话,纪流光几乎完全被动,她的心绪也一直紧紧被宗帝的话牵动着。直到最后,她甚至都不能确定宗帝是否真的是因为她的师父叶思微才劫她来京都的,也更加琢磨不透宗帝让她来京都的真正意图了。
而令纪流光没想到的是,自此之后,宗帝真的开始每日亲自前来让她为他诊治。虽然宗帝的身体的确已经沉珂在身,病重难愈,可是,纪流光还是觉得发生的事实在都很莫名,也很奇怪。
对于最为关注宗帝一举一动的宋王一系和太子一系的人来说,宗帝每日会去一处秘密居所,也已不是秘密。只是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宗帝到底去做什么。
早在宗帝第一次去见纪流光的时候,宋王就注意到了宗帝的异常,再加上宗帝秘卫曾暗自离京的消息,宋王断定,秘卫要么是带回了医圣叶思微,要么就是带回了其他重要的人。宋王没有猜到是纪流光,因为他并不知晓纪流光是医圣的弟子之一;然而身在宋王府的尉临风几乎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就猜到了,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宋王。
至于李连照和范湛,他们显然比宋王更加清楚。李连照至今还记得,数十天之前,宗帝亲召他去大殿,和他进行了一次看似私心的谈话。那次谈话正是发生在范湛去劫纪流光之前。
那一日,空旷的大殿中,回声阵阵。宗帝就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与宗帝从未站得那么近,那一刻,他莫名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宗帝好像寻常百姓家的亲祖父,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然而,那样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他听到宗帝对他那样说:“阿照,孤需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何为孤?自古,只有帝王才能称孤道寡。
他顿时清醒过来。他是李连照,而他面前的人虽是他的祖父,却并不是他能叫一声“爷爷”的人。
于是,他连忙躬身后退,“皇祖父请讲。”
“你去将一个人带来京都。”宗帝打量了他许久,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她是医圣叶思微的弟子,你曾经久居明塘,对她、对纪家都有了解,所以,孤希望,这一次,你能将她带到孤的面前来。”
当时,他的确没想到,宗帝让他去请的人会是纪流光。他有点震惊,却不敢表露,只能继续静等着宗帝接下来的话。
没过多久,宗帝果不其然又道:“孤需要叶思微,你一定知道。可他偏偏一直躲着,不肯现身,孤虽然不敢断定,但他肯定已经从海外归来。而他的行踪,他的弟子肯定知道。孤等不了许久了,所以,阿照,这件事,务必要迅速,要快!”
“是,皇祖父,孙儿知道了。”
不足十个字的话,他回答得很快,因为他不敢多想,而且也不敢违背宗帝的命令。
之后,他从大殿回到东宫,便命人去请来了范湛,正如宗帝所说,他熟悉纪家,范湛同样也熟悉纪家,所以,他让范湛去将纪流光带来京都。至于原因,他未告知,他仍然还是没有深想。
但是,范湛却没能如他所料地将纪流光带回来。
接着,就是数天前,他突然得知宗帝秘卫去明塘带回了一个人,他终于明白,即便重病在身,宗帝仍旧牢牢把控着他的帝国,没有人能够忤逆他。
如今,纪流光已身在京都,宗帝真的会用她来逼叶思微现身吗?
李连照觉得,仍然没有人能够猜得到看得透宗帝的心思。所以,他并没有将他心中所想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外祖父诸士行。
“郡王,今天朝会上,又有人在提议重审谢家案了。”
范湛觉得,如果宗帝每日都要见纪流光,那她的安全暂时没有问题。但是,朝堂上,最近重审谢家案的势头却越来越猛烈了,毫无疑问,依旧是宋王一派的策略,仍想借谢家案来毁掉太子。所以,遏制这种势头,才是当务之急。
宗帝至今一直没有明确的下令。然而,宗帝也没有阻止朝臣继续上奏。想到今日朝会上的吵吵嚷嚷,范湛眉头不由皱起。他真的没想到,三年后,宋王竟然还会与尉临风合作,而尉临风仍然能以一己之力再次挑动两派争夺。
虽然,这和宗帝如今几乎积重难返的身体有很大关系。
可是,偏偏又被尉临风钻了这个时机。范湛当然心有不甘,而且他隐隐察觉到李连照的心思似乎更多地关注着宗帝和纪流光。
难道是因为她吗?
范湛的心中刚刚闪过宁杳杳的名字,不料,屋外突然就有内侍道:“郡王,扬侧妃来了。”
宁杳杳,如今姓扬。当年,是他从明塘亲自将她带回了京都。范湛忽然想到了那日树林中范岫看向他时脆弱的神情,真的是宁杳杳偷了原本应该属于范岫的生活吗?自从他回到京都后,他还并没有见过他这位名义上的表妹。
李连照轻瞥了有些失神的范湛一眼,冲门外道:“请她进来。”
很快,门被轻声推开,宁杳杳走进了屋中。
宁杳杳一走进屋中,便察觉屋内气氛似乎有些异样。范湛看向她的目光很奇怪,李连照低头沉默不看向她的样子更奇怪。宁杳杳心中犹疑,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这时,李连照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先是在范湛身上扫了一眼,接着才转向宁杳杳,温声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此时屋外暗夜沉沉,早已夜深。
对于宁杳杳,李连照也记得“流光会”上的那偶然一瞥,她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诸妃。因此,这三年,相比黎氏,他与宁杳杳之间倒很有几分相敬如宾的味道。他对于宁杳杳的关心也更多一些。
范湛看在眼里,心中忽然又是一沉。
宁杳杳却没注意,淡淡一笑,温柔道:“我来告诉郡王,明日我要与母妃进宫,去参加周妃的生辰宴。
这三年,宁杳杳到底也变了。
“是吗?周妃是越王叔的生母,而越王叔最近似乎不在京都。你就好好陪母妃去吧。另外……你也须小心自己,护着母妃。”
李连照看着宁杳杳,眼神闪过几分莫名,几分心不在焉,宁杳杳眼神一暗,心头也迅速一紧,然而,她并没有多问,反而很快应声退了下去,只是在退出房间的同时,迅速瞥了同样有几分出神的范湛一眼。
翌日,宁杳杳陪同诸静菂进宫,心中仍想着李连照和范湛的神情,因此,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诸妃见她这个样子,便让她独自去花园散散心。
宁杳杳自然不愿,况且她也还记得李连照的嘱咐。她静静地陪在诸妃身旁,看着诸妃和众人寒暄。身为太子宠妃,而且还育有一子,即便是在宫中,巴结诸妃的人也自来不少,虽然诸妃向来安静少话,可是也无法阻挡那些爱往她跟前说话的人。宁杳杳早就见惯了这种场景。而有巴结的人,自然也有看不惯的人,这些人,自来也都是在一处的,往往这些人也是爱挑事的人。
后宫,从来都是这样的纷争地。
依宁杳杳以前的性子,她是根本不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然而,她现在已不是宁杳杳,她爱上了李连照,她甚至已经嫁给了他,她无法不让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幸而诸妃始终记着她,时不时总会握一握她的手。宁杳杳有时会想,诸妃恐怕也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就和她一样。
“咦,怎么不见平郡王妃?”
忽然听人提起黎氏,宁杳杳终于回过了神,因为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都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她。
侧妃来了,却不见郡王正妃?
这当然是一件稀奇事。可是,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却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众所周知,平郡王妃黎氏是最不喜欢露面的人,除了必须参加的国宴家宴,其他的宴会,平郡王妃一并不会出席,因为她厌恶惺惺作态,也厌恶一言不发。她不喜欢看到宴会上惺惺作态的人,她又不能在宴会一直一言不发,所以,她索性不出席了。而且因为她是赵国公的嫡长孙女,赵国公是世袭勋贵,所以,没人敢当面挤兑她,顶多只是在宁杳杳和诸妃面前冷嘲几句。这样的事,宁杳杳当然也已经见得多了。
“你不知道,平郡王妃是最会享受的人。这种暑气未消的天气,她才不会出来受这种热。”
“是吗?平郡王妃自然是矜贵的人。”
……
众人只管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而诸妃和宁杳杳也只管听着,她们从来不会回应黎氏的事。因为黎氏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们羡慕还来不及。
这一日的宴会,同样在毫无意义的重复中度过。
宁杳杳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宁杳杳猜测李连照和范湛或许在为朝堂上的事烦心。
然而,这样的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离宫之时,有宫女扶着宁杳杳上轿,暗地里却迅速将一张纸条塞到了宁杳杳手中。
一路上,宁杳杳强忍着冲动,没有打开手中紧紧握着的纸条。
直到回到东宫,当她的身旁再无别人的视线后,宁杳杳终于迅速打开了纸条,上面赫然写着:纪流光身陷宫中,请设法探听。
当看到“纪流光”三个字的一刹那,宁杳杳脑中所有关于明塘的记忆倏然被唤醒……
但是,宁杳杳不知道,包括给宁杳杳传信的尉临风都不知道,此时,已经不止纪流光身陷宫中,还有刚刚到达京都的沈珝也被宗帝秘卫“请”进了宫中。宫外,只余下了同样刚刚到达京都、不知所措的纪方回。
谢綝不知所踪。
徐昴远在南府。
纪家来京都的,只有纪方回。
沈珝走进屋中,宗帝高坐在中堂,纪流光似有所觉地转身抬眸,当两人四目相望的那一刻,沈珝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还好,她真的没事。
“沈珝……”
再多的话,纪流光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切。沈珝正在对她说,纪流光,我来了。你知道,这一生,有你,就有我。若没有了你,那也不会再有我了。
一时心动,一顾平生。
纪流光,你要永远记住。
——
我记住了,我们有过承诺。所以,我知道你会来的。
纪流光同样用眼神回应着沈珝。
他们就那样默然相望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彼此。
屋内沉寂无声。
宗帝也一直没开口。
直到两人同时面向宗帝的方向转过身,宗帝的目光瞬间便沉沉地定格在了沈珝身上,“南王,你私离南府,孤今日才得知。”
“如果她在明塘,我现在不会在这里。”沈珝之前曾经有过揣测,范湛是奉宗帝的命令要将纪流光带到京都,可最后他没想到宗帝竟然会派秘卫去明塘。数日的忧虑担心和千里奔波,他的愤怒当然不会难么容易消解,即便他面对的是宗帝。
“这么说,你是为她而来?想不到来的人是你。”宗帝轻轻淡淡地驳着沈珝的话,“然而,她不仅是纪家人,也是医圣的弟子。”
宗帝这话,毫无疑问是要逼出沈珝的筹码了。
即使你是南王,但你凭什么来京都向孤要纪家人?
沈珝知道依宗帝向来自负多疑的性子,宗帝不相信他会独自前来京都,而且毫不反抗就跟着秘卫走进了宫里。宗帝的确是试探他,也是在逼他。
沈珝心神不敢再松懈,很快道:“她不知道医圣叶思微现在在哪里。”她得让纪流光不再卷入更深的旋涡中。
宗帝立刻咄咄逼问:“谁能保证?”
“我。”
“只凭你,孤为何要相信?”
“医圣叶思微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他天性不喜欢任何拘束。”沈珝言之凿凿,看着宗帝,“这一点,熟悉他的人,想必没有人不会知道。”
“是吗?”宗帝半睁着双眼,让人根本不可能一窥他眼中的任何情绪,“那这一点,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宗帝没放过任何一句话或者一个词,仍在逼着沈珝。
纪流光心中忽然开始不住地下坠。这一切,已经在慢慢超越他们的计划了。
之前,纪流光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关于范湛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到底是谁想让纪流光来京都,对于这个幕后之人,纪流光和沈珝曾在来往书信中分析过各自的揣测,并且两人心中对于之后会发生的种种事,也曾经有过预料,两人都料想纪流光还是会被带到京都。只是他们没想到会恰好发生在沈珝奔赴明塘的那一夜。那一夜是意外,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他们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情难自禁。
接着,偏偏沈珝刚一离开明塘,纪流光被宗帝秘卫带往了京都。纪流光十分担心沈珝会暴怒失控,但幸好,他们的默契还在,沈珝还是来了京都。只是现在,纪流光也不知道,沈珝到底准备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而且他们两人都也没想到,他们必须直面宗帝,所以,纪流光的心忽然变得十分忐忑不安。
“我知道。”沈珝强调道。没有多说一个字。
宗帝半睁着的眼里却似乎快速闪过了什么,他猛然坐直了身体,沉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沈珝想到纪老太爷的话,心神忽然一定,他看着宗帝缓缓道:“北境。叶思微是北境人。”
此话一出,宗帝眼中忽然精光迸现。
屋内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
站在屋中角落的凌北海不由也抬起头,微瞥了“胆大”的南王一眼。多少年了,他还是第一个敢在宗帝面前以“威胁”似的语气说起北境的人。
纪流光低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只有沈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刚才的神情,冷漠地站在原地,凛然不动地面对着宗帝突然的暴怒。
“你还知道什么?”宗帝的话犹如雷霆,轰然炸响在屋内。
纪流光敏锐感受到似乎风暴将来,她倏地抬起了头,疑惑而担忧地看了沈珝一眼。
沈珝察觉到纪流光的目光,但是他并未侧身,而是很快应道:“世所共知神慧皇后沐氏出身北境王府,但——并不是。”
“并不是?你怎么知道?”
多少年了,竟然还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出身?
宗帝蓦然站起,一步一步开始逼近沈珝。凌北海立刻近前,扶住宗帝,同时在心底不由暗暗叹气,想不到南王的筹码竟然真是已逝的神慧皇后,难道南王不知道神慧皇后是宗帝最碰不得的逆鳞吗?
面对宗帝扑面而来的气势威压,沈珝岿然不动,神色依旧,淡然地说起了宗帝最不想面对的北境往事,“北境曾有一位柳将军,她有一女,是当时北境王世子沐璆的未婚妻。”
怎么会是这样?
纪流光眼中快速划过了一抹不可置信,她从来没想过,她会从沈珝口中听到这样的北境往事。
难道宗帝抢了北境世子的未婚妻?
当年的北境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纪流光心思越发烦乱。
而此时,宗帝却已经走到了沈珝面前,他神情阴鸷,目光如冰,“你说她姓柳?南王,你好大的胆子!”
隔着不足一尺的距离,沈珝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宗帝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怒,阴沉,还有扭曲,接着,他又缓缓说出了或许是宗帝此时最不想听到的话,“她姓柳,名飒,一身红衣,始终明艳耿烈,而且她与医圣叶思微,实际上是表亲关系,叶思微曾经唤她一声‘表姐’。”
之前,沈珝并不知道,宗帝为什么如此执着要见到叶思微。但是,临行前,纪老太爷却对他说,宗帝拖了三年,他死之前一定要见到叶思微,因为宗帝心中存在执念。然后,纪老太爷告诉了他那段尘封的北境往事。宗帝与神慧皇后从来都是怨偶,但是,即便如此,神慧皇后也是宗帝始终放不下的心魔。所以,宗帝会用尽一切手段,逼叶思微现身,因为他是神慧皇后唯一在世的血亲。
如果见到了叶思微,宗帝会如何?
沈珝当时还问过纪老太爷这样一句话,但是,纪老太爷没有回答他。纪老太爷只告诉他,如果是他最初认识的唐王李樑,他应该会在最后一刻向叶思微忏悔,因为他曾经对北境,对北境王府做过的那些事。李樑是无比骄傲的人,他只会允许自己在最后一刻向自己低头,对别人忏悔。然而如果是现今的宗帝,他就不知道了。纪老太爷言尽于此。
沈珝一路奔赴京都,路上也始终在思索着这件事。
幸而,纪老太爷终究还是有几分了解宗帝的。神慧皇后的确是宗帝心中最想挖出却永远也挖不出的钉子。
神慧皇后沐瑗,传闻出身北境王府,然而她的真实身份却是柳飒。这也是沈珝之前从未想到过的事。
深夜,寒风冷冽,呼啸不停。北境,柳宅。
就在沈珝到达京都,被秘卫请进皇宫的同一夜,忧心忡忡、心急如焚的谢綝也终于赶到了信中人要求他去的地方,见到了让他觉得最意外的人,北境王世子沐沣,还有医圣叶思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