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帝就是那个无情人。
当心中闪过这句话时,纪流光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她竟然在短短片刻之间便由怀疑变得确定了。
直到走出殿外,看到守在门外的凌北海,纪流光的心中仍是惶恐大于震惊的。那一刻,纪流光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脸上浓重的不安。
看见纪流光一副神魂无措的样子,凌北海则再次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忙微笑着出声提醒,“纪三小姐,该回去了。”
“哦,谢谢凌总管。”
纪流光猛然回神。这里可是宗帝所居的正殿,有太多眼睛几乎时时刻刻注视着这里,刚刚她真的大意了。
纪流光心绪纷乱地跟着凌北海离开了宗帝所居的正殿,在回去的路上,纪流光一直低着头,十分沉默。直到她察觉走在她前面的凌北海忽然止了步,纪流光立刻收敛了心神,暗道,果然该来了还是来了。在这皇宫中,怎么会缺少好奇和窥探的人呢?不过,纪流光心中也有些感谢现在遇到的这个人,因为他的出现,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她四面皆敌的处境,她的心在一瞬间奇异地变得平静下来了。
纪流光随即抬起头,看向来人。
一身浮华繁丽的气派,身周仆从簇拥,宫装丽人体态丰腴,神情骄傲,身姿袅娜地向他们走来。她见纪流光竟然抬头直直地看向她,眼中立刻快速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纪流光心想,一位保养得宜看不出年纪的深宫贵妇,她想起祖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后宫的女人是天底下最敏锐的女人,现在算是来者不善?
“这是周妃。”凌北海好心提醒纪流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越王的生母。”
听说越王与太子同岁,那么这位周妃娘娘显然是宫里的老人了。
纪流光不着痕迹地朝凌北海的方向看了看,接着,淡淡向周妃行了一礼,“见过周妃娘娘。”
周妃冷哼一声,目光仍旧停在纪流光身上,没移开。
纪流光觉得,周妃似乎在等着凌北海说出她的身份,可凌北海却根本不打算说出,只是面带微笑,沉定站着。
纪流光心中顿时更加笃定,因此,她也没有再开口。
周妃见眼前的两人竟似都当她不存在,心中愠怒渐起,她忽地甩开仆从,快步走到纪流光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打向纪流光的脸——
“可凌总管就在身边,怎么可能让周妃娘娘打了替皇上治病的大夫,所以,周妃娘娘的手,被凌总管拦下了。”
“拦下了,之后呢?”
“之后,听说周妃娘娘气急败坏地走了。我听有人说,周妃娘娘实在太沉不住气了,不过是个身份未明的大夫,却眼巴巴地去试探,结果不仅失了身份,还受了羞辱。还有人说,难怪越王这个时候会离开了京都,恐怕是不想受周妃娘娘的拖累。”
“哦,原来是这样。”
宁杳杳似是松了一口气地点了点头,对于芳茉话里话外的另一层含义,她此时几乎根本没有心思去思量。因为,纪流光竟然真的在皇宫里。纪流光为什么会来京都?又为什么会在皇宫里。宁杳杳的心突然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好似她竭力得到的生活正在开始慢慢坍塌。
芳茉见宁杳杳陷入沉思,很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皇宫里多的是秘密,也几乎从来藏不住秘密。
纪流光并不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身在东宫的宁杳杳就知道了她与周妃偶遇的事,而且,因为确定了她在皇宫,宁杳杳开始害怕她的身份被揭穿,害怕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失去,她陷入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惶恐中。
除此之外,纪流光也并不知,身在宫外的沈珝为了早日救出她,昨夜几乎与纪方回秉烛夜谈至天明。这一日,就在她离开宗帝正殿的那一刻,沈珝几乎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他的计划。
宗帝召见李连照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宋王府,宋王听着从宫内偷偷出来的暗子低声地重复着宗帝与李连照之间的谈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直至最后,笑意终于从他脸上彻底消失。宋王的脸上顿时只剩下了冰冷和不甘。他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尉临风,突然道:“这一刻,我竟然觉得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的确没有错。作为秘阁长官的谢清,他的确就是棋子。棋子没用了,就有了谢家案。谢清死了,连带着谢家所有人也死了。我的太子兄长私下重修秘阁,分明是盼着父皇死,可即便是这样,父皇居然还是不置一词。当然,更让我意外的是,父皇似乎已经选定了平郡王作为太子的继承人,我的父皇,他真偏心,不是吗?不仅要为太子的现在计划,还要为太子的未来计划。可众所周知,太子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他不仅焦躁易怒,而且事事都依赖诸士行,但是,父皇竟仍然要交最重要的位置交给他……所以,今天,我忽然理解了你的不能释怀,尉临风。”
“殿下理解了什么?”尉临风是一个并不相信感同身受的人,他也不可能相信宋王会与他感同身受。对于宋王看似“肺腑”的话语,他仍保留着一丝怀疑。
“我……也是父皇的棋子,一颗专门用来磨砺太子的棋子。可惜我的太子兄长从来都不理解。就像我从来都不明白父皇对太子的偏爱一样。”
“怎么会?既然同是龙之子,便没有谁生来应该继承那个位置,坐上那个位置。太子能重修秘阁,王爷自然也能。”尉临风语声平静,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蛊惑。
宋王心头却似突然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忽然敛了神色,目光微沉地看向尉临风,“你真是——大胆,放肆,尉临风!可是,本王偏偏就是欣赏你这一点,所以,即便有三年前的前车之鉴,本王现在依旧愿意接纳你,相信你,可你呢?你相信本王真的会为谢家翻案吗?还是说你自始至终其实从不相信本王会那么做?那么,你现在留在本王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尉临风迎上宋王的目光,脸上依然是一副不动如山的平静表情,“为谢家翻案。”
“这是你活着的唯一目的吗?”
“是。”
“是吗?”宋王试探的神色一收,淡淡笑道:“本王会如你所愿的。只要你继续留在本王身边,忠心地向本王谏言。”
尉临风也露出一抹浅笑,道:“自然。这是幕僚的本分。”
“尉临风,你与三年前,还真是变了许多。”至少这份收放自如的定力,比三年前强了。三年前,尉临风还是大胆不羁的,那时他也没有在宋王面前掩饰那份锐气和张扬。可现在,宋王觉得,尉临风变了。尉临风的笑变得浅淡了许多,或许这是因为他更加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过了三年,我躲了三年,又怎么可能没有变?”
“哦,那你到底躲在哪里呢?”宋王脸上泛着看似不经意的笑,语气也十分地轻描淡写。
尉临风的脑中很快地闪过了明塘的一切,他化名赵缉,身在仓颉书院,三年简单的书斋生活,还有与纪清波的慢慢相知……事到如今,他只要一想起那段时光,心中竟然还是会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宋王察觉。尉临风心绪一定,微笑着反问:“王爷认为我躲在哪里?”
“本王认为,你躲在——”宋王笑意越发深沉,眼中微微露出一抹冷色,“太子和本王的人都没有察觉的地方。”
“王爷如今依旧可以这样认为。”
“是吗?看来你除了为谢家翻案,身上还藏着其他不想向人显露的秘密。”
宋王言尽于此,似乎不想继续深究。
然而,尉临风却知晓根本不是这样。这是他第一次与宋王说这么多的话,今日他们之间的谈话看似“推心置腹”,却处处都是试探。宋王之所以没有继续试探,不过是因为他们暂时还有相同的目的。
暗子早已退下。
此时,屋中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尉临风却不敢再有丝毫的心绪懈怠,他静静地站在宋王身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门的方向。
“王爷,南王求见。”
六个字,打破了屋中的静寂,也让尉临风的心不禁一沉。
宋王脸上却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他若有似无瞟了尉临风一眼,然后故意问:“尉临风,你知道南王是什么时候来到京都的吗?本王之前是不知道,但今日真是惊喜,不是吗?”
沈珝带来的当然不可能是“惊喜”。这一点,宋王岂会不知?
沈珝孤身一人,单刀赴会,他之所求,恐怕……必会让他所求者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是试探,也是博弈,却绝不会是“惊喜”。
沈珝走进屋中,仿若依然是三年前站在朝会上镇定自若反驳宗帝的少年。
宋王高兴地笑着道:“南王,三年前一别,没想到三年后,本王与你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在我府中。本王真是觉得十分意外,也十分惊喜。”
宋王暗暗地打量着长身玉立的沈珝,年纪轻轻,就有这份内敛和定力,自然是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南王。无论如何,南府如今仍是以南王为尊,是属于沈珝的天下。南王也是受上天偏爱的人,不是吗?
“我今日所来,有一事告知宋王。”沈珝神情冷漠,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宋王眼里流露的玩味与打量。
“哦,南王有何事?”宋王淡淡地笑着反问,眼里的兴味更浓了几分。
反观沈珝,仍是那副冷漠自持的样子,他说出的话也依旧只是像在陈述事实, “商氏家主商柘早已到了京都,如今就住在诸士行大人的别院里。”
“哦,南府商氏的家主,南王是为他而来?”宋王一脸意外的样子,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沈珝道:“不错。”
真是意料之外的反转。
宋王笑了笑,又道:“商家主来京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谢家案。恐怕诸士行大人已起杀心。”
此话一出,宋王脸上笑意一敛,他脸上露出几分郑重,问:“为什么?”显然,宋王对于沈珝的话产生了兴趣。
“因为他与谢家案有关,还妄图威胁太子。”
“威胁太子什么?”
两人一问一答,语速都越来越快。
“威胁太子助沈崎,夺得南王位。”
“夺南王位?沈崎的野心,南王早已尽知?”
“自然早已知晓。”
“南王也真的觉得沈崎让商家主来京都是为了获得太子的帮助?”
“我本是一路追踪他而来。”
“那么,今日南王来找本王,将事情告知我,是为了什么?”
沈珝突然侧身,看了至今为止不发一言的尉临风一眼,然后同宋王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这才说道:“为了谢家案。王爷如若能让商柘走出诸士行大人的别院,我想,他会说出王爷想要知道的谢家案真相。”
“南王这么笃定?商家主怎么可能与谢家案有关?”
“是,他与谢家案有莫大的关系。而且,他是沈崎抛出的棋子,也是一颗弃子。沈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活着回到清都,但他肯定是想活着回到清都的。”
“所以,南王最终的目的,是想沈崎死?”
“宋王说笑,我身为南王,想要的自然是南府的太平。”
而为了南府的太平,沈崎必须死。宋王再次心照不宣地和沈珝对视一笑,然后两人便各自移开了视线。
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三人谁都没有看彼此,也谁都没有再说话。
外面,脚步声再次匆匆而至。来人气喘吁吁地在外头禀,“王爷,宫内传召。”
上午见了李连照,下午便轮到他了吗?
宋王心道,来得真快。
沈珝向宋王告辞,宋王自然不再留他。沈珝不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除了看他的那一眼,沈珝从未将注意力移到尉临风身上。
宋王也似乎忘了沈珝与尉临风都是南府人,而且他们所谈的还是有关谢家案的事。沈珝离开后,他也径直离开,吩咐管事准备入宫。
本是三人间的见面,明明尉临风才是谢家案的当事人,然而,其他的两人似乎都忘了去留意尉临风的表情,也都忘了去关注尉临风在听到沈珝提起商柘时心绪情伏。他们似乎都刻意忽略了尉临风,然而,尉临风的心中却已经翻起了惊涛巨浪。
沈珝离开宋王府,直接回了他和纪方回暂居的院子。
纪方回到底曾受纪安道耳濡目染,再加上海外游历三年,他整个人虽变得沉郁许多,但也成长了许多。一来到京都,虽然担忧纪流光现在的处境,然而也很利索地置办好了院子。他觉得,纪家只让他一个人来京都,他身上担着救出纪流光的责任。所以,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鲁莽任性。
看见沈珝关好门,走进院中,纪方回立刻起身迎向了他,同时眼中也流露出了一抹期盼。
“南王,怎么样?”
沈珝淡淡地看了看纪方回,只道:“明日,你依计行事,将事情告知她即可。”
纪方回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欣喜,然后郑重道:“是,我知道了。”
那就说明,今日,南王的宋王府之行,并没有出现意外。纪方回心头蓦然松了松。
沈珝目光闪了闪,对于纪方回肯定的回答,似乎有些意外。
纪方回却没有注意,仍旧低着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忙问道:“南王,可是真的只需告诉她吗?她会怎么做?”
“她怎么做,我们无法控制。”
“嗯,我明白了。她会怎么做,得取决于我怎么告诉她。我相信,为了三妹妹,她会按照我们希望她做的那样去做。”
沈珝和纪方回话中的“她”指的是宁杳杳。昨夜,沈珝和纪方回几乎一夜没睡,他们商议了一晚上关于如何营救纪流光的事。最后,沈珝做出了决定。沈珝去找宋王,不过是第一步;明日,他即将要去越王世子妃的宴会,去见宁杳杳。这是沈珝交给他去做的事。为了三妹妹,他当然不能出错。纪方回暗暗在心中为自己鼓了鼓气。
“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沈珝凝神看向大门,似乎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纪方回窥了窥沈珝的神色,连忙去开门。门外,果不其然,来的正是尉临风。
尉临风神色激愤,沈珝平静淡漠,二人沉默无声地站在院中,纪方回看着两人,想说什么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尉临风与纪清波之间的事,心头又是一阵烦闷。可是,他也直到来了京都,才知道赵缉竟然就是尉临风。尉临风是传闻中的谢家遗孤,却又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对于谢家案,纪方回有很多事还都并不知晓。
“南王,你刚才对宋王所说的话,都属实吗?”
沈珝不动声色一哂,“你果然是为此而来。”
尉临风暗里压了压心中不停翻涌的情潮,“请南王告知我,沈崎,商家主与谢家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不猜一猜?”沈珝依旧淡淡地打量着尉临风,比起同宋王交谈时,他显得有耐心许多,“既然我已经知道的事,谢綝他有没有可能也已经知道了?而为什么他知道了,却没有告诉你?谢綝离开清都前,他曾乔装进入过商府,他也知道商柘秘密来了京都。”
“他早就……知道了?”尉綝风仿似在喃喃自问,又仿佛猜出了什么,眼中露出了深重的痛苦。
沈珝低声道,声音仍旧很平静,“我猜,他知道。”
尉临风却不由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知道,却没有告诉我?与苏家有关?”
他本该早就想到的,为什么那封被送到太子府的密信会出自南府?只可能是因为苏家。苏家在南府,得罪了商氏,商柘和沈崎才会报复,他们选择了利用谢家案来报复他们。
这难道就是父亲让他代替谢綝表弟,成为谢家遗孤的原因吗?
父亲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
一时间,尉临风只觉脑中思绪越来越纷乱,密密麻麻地缠绕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