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星辰璀璨,银河高挂的夜。
海风阵阵,舒爽无比,调皮欢快地迎接着夜归的行人。
疏木不由再次看向了纪流光肩上的药篓,药篓里装满了他们今天新采的药材,显然很沉,疏木早就注意到纪流光的脚步虽然轻快,但迈得很慢,他几次想开口提出接过药篓,然而,每次,不等他开口,身侧身形纤瘦的女子总能抢在他面前开口,将话题岔开。
“纪大夫……”疏木犹豫着终于又开了口。
这一次,纪流光不知是在想着什么,还是眼看着将要回到药铺了,竟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一声,然后,便默不做声地将背后的药篓提了提。
“纪大夫,有个人……”疏木原本还想着接过药篓,但是,在注意到纪流光刚刚的动作后,他瞬间明白了纪流光对所采药草的珍惜,所以,肩上的重量,对于她来说,应该是种希望的负担,是还躺在药铺里的病人救命的希望,这一刻,疏木突然也明白了,孙大夫为何会那么希望纪流光能够暂时留在药铺了。
“怎么了,疏木?”
此时,纪流光和疏木已经经过了药铺的正门,正准备绕向巷子里的侧门。这个临海的小城,人们的生活素来是安静宁和的,人们伴着海风入眠,也伴着海风醒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已是子夜,药铺自然早已关门。不太宽阔街道上,家家户户也早已闭门,沉入了夜的酣眠中。
“有个人,听说已经来了三天了……孙大夫托我转告,我现在才想起……”疏木想起今早出门时,孙大夫拜托他将这件事告知纪流光,可是,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所以,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懊恼。
“有个人?”
“是,有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他说想找孙大夫了解到底是怎么治那些被火药兵器伤了的人,孙大夫没说给那些人治伤的是你,但那个人坚持,一定要见到治伤的大夫,所以,这三天,他每天都来药铺。”
“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流光困惑地皱了皱眉,接着,伸手紧了紧肩上的药篓。她是真的不想见任何人,特别是怀着别有目的来见她的人。
疏木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压低了声音,“孙大夫说,看着好像是个不能得罪的人。”
不能得罪的人?
纪流光更加不想见了。最近这几日,她为了找到更加有效的药草,每日都是早出晚归,那个人怎么就是要见她呢?
“那个人,不会现在还在药铺吧?”纪流光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烦躁。
“孙大夫说,那人每日都会在药铺关门时离开,现在,应该不在了吧?”疏木其实有点不确定。他觉得今早出门时,孙大夫提起那个人,神情十分烦躁,想必这几日也还是没想到该怎么样对待那人,所以,这才让他将事情转告纪流光。
“不管了,该见到的总会见到,不该见到的也不会见到。”
看着漫天的星星,纪流光想到今日终于找到了最关键的药草,立刻满足地笑了,接着,便毫不犹疑地推开了药铺的侧门。
门被风吹向两边,纪流光突然停在了原地,然后,她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肩上药篓的带子。
后院正中,简陋的小桌旁,坐了一个人。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淡淡朝侧门的方向看过来,表情神色一如往昔,也一如纪流光记忆中那个样子。等在院中的人是沈珝。
那么,显然,在药铺中,等了她三天的人,应该也是沈珝。
疏木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纪流光。早在纪流光忽然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也就是院中的年轻男子突然转身看向纪流光和他的同一刻,他的心忽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坐在院中等待着纪流光和他的年轻男子,眼神着实也太过冰冷了。
“是你一直在药铺等我?”纪流光从怔楞中终于回过了神,她背着药篓走向沈珝。
“如果你是救治那些伤者的人,那我就是在等你。”
果然,沈珝还是沈珝。他的声音没变,他的神情没变。他也还是怀着目的而来。只不过,现在,他在他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对她说出了他的目的。
纪流光目光不见逃避,直视着沈珝的眼睛,道:“我是。”
“那我就是来见你的。”
纪流光走到沈珝对面,从肩上小心翼翼地取下药篓,将它放到桌边,然后,她才在沈珝对面坐下,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看向沈珝,“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纪流光的目光仍在药篓里的药草上,她看着药篓里的药草似乎有些出神。此外,沈珝也注意到纪流光的手上有明显没处理过的刮伤,还有,她的手上有一条深深的勒痕,显然是因为她的双手一直紧紧拽着药篓所致。沈珝的目光渐渐转向了纪流光的脸,纪流光的脸上有一种非常满足沉浸的表情,她今天应当采到了她想找到的药草,药铺的孙大夫说,她每日早出晚归,便是去找寻药草的,所以,她今天回来得这么晚,却这么满足高兴。沈珝盯着纪流光的脸看了很久,目光还是没有移开。纪流光此时是一副极为素朴的打扮,青衣青裙,粉面淡施,发髻轻挽,头上几乎没有戴任何的头饰和首饰,脸上略有几分疲惫,神情疏淡,眉目沉静,清冷出尘。
三年不见,她似乎更笃定,也更从容了,神态气度也有了几分叶思微的样子。师徒传承的奥秘,原来这么深刻。
纪流光想到了不久前疏木告诉她的话,抬头看向沈珝,恰与沈珝的目光对上,她楞了楞,皱眉问:“是为了那些被火药兵器所伤的人?”
沈珝看着纪流光,认真点头,“是。”
疏木还楞在门边。这时,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原来纪流光与院中的年轻男子似乎认识。
“疏木,你代我先去看看病人,我待会就去。”纪流光有些担心那些病人的伤情是否发生了变化,而且疏木此时的确也不便留在这里,所以,她恳求地拜托疏木。
疏木讷讷地点了点头,然后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后院。
既然纪流光与这个看似不能得罪的人认识,那么,他应该不会对纪大夫怎么样吧?
“我只救人,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受伤的。”纪流光向沈珝坦承。虽然她在私下里也想过。三年的时间,她终究也不是以前那个纪流光了。安居明塘的纪流光永远不可能真正明白有些事,但是,现在,她对很多事比以前更加敏锐,也更加能够看清了。
“我猜,你也不知道。”沈珝唇边竟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
或是被那笑所蛊惑,纪流光不由抬头细看向沈珝的脸,沈珝的脸还是那样的清瘦干净,唇色也还是那样的浅淡,在她的记忆中,沈珝很少笑,即便是浅淡的笑,也很难得。纪流光有点好奇他刚才到底想到了什么。
“那你也不知道要等的是我?”鬼使神差地,纪流光竟然有点介意地问了出来。
沈珝唇边笑意没收,“听孙大夫说,你应该师从大家,且他自认为远不如你,你对病情诊断大胆准确,用药果绝偏激,照顾病人细致周密,所以,我猜到了。”
“你真的猜到了?”纪流光忽然一哂,“而且,你刚才所说的话,听起来,也不全像是称赞。”
“我猜到了。”沈珝答得肯定。
纪流光目光突然一怔,又问:“为什么不可能是玉匣?”
“不可能是她。”她与你,怎么可能一样?
“你说得对。她与师父……”纪流光忽然抬眼看了看沈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三年,宗帝病势反反复复,朝中政局也极不稳定。沈珝早知,宗帝一直在命人暗中找寻叶思微。因为知晓那些旧日往事,沈珝其实十分明白宗帝为什么这么执着找寻叶思微。身处京都的那位皇帝,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叶思微了。太子与宋王竞争日剧,他们就算不敢明说,可都盼着宗帝早死。可偏偏宗帝一直硬撑着,而且还牢牢把着皇权,因为宗帝的制衡,太子与宋王几乎谁不能完全压过对方。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是却有谢家案的把柄;宋王是亲王,但是宗帝还需要宋王能继续压制太子的势力,压制诸士行的野心。这一家人,平日里见面言笑晏晏,私下里却热衷于斗来斗去。所以,这三年里,京都的局势也一直都处于一种诡异微妙的状态。
“你怎么会来这里?”沈珝不关心叶思微,也不关心玉匣,他想,纪流光应该知道,他只关心她,也只关心她为什么会独自来到这个临海小城。
纪流光明白,因而反问:“那你呢?”
沈珝沉吟了片刻,看着纪流光,目不转睛道:“我,有事。你应该知道,这个临海小城有一条与海外往来的航线。”
听到沈珝的话,纪流光心中几乎下意识地一紧,“南府中人,有人利用这条航线?”
这些年,她随叶思微往来海外,当然也明白了有些商业暗藏的勾当,就比如那些火药兵器到底从何而来,又比如那些因火药兵器受伤的病人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不错。”听到纪流光的话,沈珝眼中也几乎下意识地流露出一抹惊喜。因为纪流光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说明她一直有在关注南府的局势。
如今,他为南王,沈崎蛰伏,沈旻依靠商氏,与他势不两立。南府也从来没有真正安定过。这批突然出现的火药兵器,就是沈旻与商氏的手笔。他自然要来探查究竟。
“他们买火药兵器,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大概是私心。”
“私心就可以任意伤人吗?”纪流光越想越愤慨,那些躺在屋中的病人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是在调制制作火药的时候受的伤,后来寻机偷偷跑出来的。如果孙大夫不收留他们,他们不仅得不到治疗,而且可能随时就会被来搜寻他们的人找到,性命无存。所以,他们也什么不肯说。因为他们不能说,不想牵连孙大夫。孙大夫也只敢让她悄悄医治。
沈珝沉默摇头,“当然不能。”
哐当一声,海风吹入院中,将本未关上的门,吹动得关了起来。
纪流光暗暗开始平复内心的激动。孙大夫为那些病人担着风险,也为她担着风险。她不该同沈珝说起这件事的。聊什么不好,她那么激动干什么?
沈珝深深地看了纪流光一眼,见纪流光竟然又看着药篓里的药草出了神,眼中顿时一暗,“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沈珝仍然很想知道纪流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据徐昴之前告诉他的消息,这几年,叶思微带着她和玉匣,几乎一直在海外。
“我……”纪流光再次抬头看向沈珝,只一眼,纪流光已明白沈珝问她这个问题不是因为那些受伤的病人,沈珝显然已经意识到刚才的谈话,让她变得不高兴了。这一刻,他似乎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
纪流光没有回答沈珝,却问:“这三年里,你的伤,完全好了吗?”
“好了。”沈珝答得轻描淡写。
真的好了吗?
纪流光后来才从叶思微口中得知,沈珝为何会在山中庄子养了那么久的伤,仍然那么苍白,不见好转。三年前,沈珝真的伤得很重。
沈珝见纪流光眉头仍然紧蹙着,不见松展显然并不怎么相信,想到叶思微上一次那样骗他,沈珝很快问道:“叶思微告诉你的?”
“他说你,身体可能……”叶思微说得并不确切,其实纪流光心中也只是猜测,然而,她刚一开口,忽然想到她曾经对沈珝说过,她绝不会仅凭猜测问诊治病,于是并没有说下去。
“你觉得我还像个病人吗?”沈珝索性不答反问。
纪流光是医者,他瞒不了她。
纪流光果真仔细看了沈珝半晌,低声道:“我不确定……”仅凭“望”与“问”,她还做不到那么精确地诊治病情。忽而脑中又想起了山中庄子里与叶思微的辩论,还有之前沈珝对她的评价,纪流光觉得,三年前,她果然还是太过自负了。难怪沈珝对她直言,他不喜欢自负的人。
“你与子京有过通信?”
正自嘲时,纪流光突然又听到了沈珝的问话,她不确定沈珝问话的用意,只道:“有过一次。”
那一次,她原本是寄信给祖母的,却没想到,竟收到了子京表哥的回信。
“子京没有在信中同你说过,我的病已经好了吗?”
什么意思?
沈珝的语气似乎有点奇怪,他是在介意……她与子京表哥通信,还是在介意子京表哥信中提到了他,她没有在意?
纪流光仔细回想着子京表哥的信,好像子京表哥的确提到了沈珝已经痊愈了,只是言语之间似乎仍然有所保留……
“记不起来,那就算了。”沈珝淡淡道。
纪流光又继续想了想,“我记得。只是……”
“只是什么?”
纪流光暗暗在心中自嘲,她今日怎么总是感觉有话说不出口,面对沈珝,她能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
纪流光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只是……子京表哥并没有多提。”
“哦。”沈珝回答得很简短,过了片刻,突然又加了一句,“可能他想让你自已确认,或者想让你……回来看我。”
咦,子京表哥信中还有这一层意思吗?
纪流光想到沈珝与徐昴自来形影不离,突然道:“那子京表哥也和你一起来了这里?”
“他没来。”
“哦,真可惜。”原本还想问问子京表哥的,看来是不行了。纪流光无声叹了叹。
“你觉得可惜什么?”沈珝再次目光深深地看向了纪流光,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可惜子京没来?还是可惜只有我来了?”
“没有,都不是。”纪流光果断否决。然后,纪流光觉得她脸上突然开始发燥,她刚刚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她很在意子京表哥信里有没有那层意思,还是她其实一直很在意听到沈珝的消息?
“那是因为什么?”沈珝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低回婉转,如在耳边。
纪流光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提起药篓,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
沈珝的问话像是在背后追赶而来。纪流光停下脚步,暗暗吸了一口气,没有转身,只说道:“我去看看那些病人。疏木肯定在等着我。他们的病情,我不放心,也不能耽搁。”
“疏木是谁?”
“孙大夫的徒弟。”
“是吗?他每日都陪你去采药吗?”
“孙大夫说,他或许能保护我。”毕竟,如果有人知道是她在治疗那些病人,她或许会有危险。纪流光觉得孙大夫的顾虑不无道理。
身后沉默了好久,纪流光不确定沈珝有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她正想转身,沈珝一如平日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她的耳中。
“明日,我会再来药铺的。”
接着,纪流光听到,沈珝似乎终于从桌旁站了起来,然后脚步声慢慢朝门口走去。
“你还来干什么?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纪流光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看着沈珝离开的背影,大声问道。
沈珝听到身后纪流光的声音,唇角又勾了勾,转过身,声音轻柔地道:“你放心。我会命人暗中保护那些病人,也保护这间药铺里的所有人。”
还有呢?
纪流光执拗地看着沈珝。
“还有,我也会保护你。”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当然会保护你。
沈珝离开的脚步里,难得多了几分愉悦,就如同他今夜的心情一样。纪流光推开门,就那样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很高兴,也会很珍惜。
疏木出现在纪流光身边时,纪流光仍有些楞楞地看着门的方向。
“纪大夫,离开的那个人,你真的认识?他不会真是不能得罪的人吧?”疏木眼中带着点黯然,也有点好奇。
“不……是。”纪流光觉得,无论沈珝如何高傲冷漠,他都并不是一个**无理的人。
到底是,还是不是?
疏木没有听明白。
纪流光却问道:“孙大夫休息了吗?你有没有请孙大夫去看那些病人?”
纪流光担心她与沈珝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疏木可能等不及,已经去请了孙大夫。
“师父还没睡,一直在等着我们回来,他还想同你讨论一下后续治疗的问题,他刚才都急匆匆来后院了,想要找你,可见你在和那个人说话,就退回去了。”
“我马上去看那些病人。”
说完,纪流光果断地转过了身,向屋内走去。
疏木匆匆忙忙地关了门,然后也立即跟上了纪流光,脑中不由想起刚才师父匆匆来到后院,又匆匆退回屋中后,师父对他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话,“疏木,从明天起,你不用每天跟着纪大夫去采药了,我们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全了。”
师父的意思,难道是离开的那个年轻男子,也就是师父所说的不能得罪的人,会保护纪大夫吗?
看着纪流光纤瘦高挑的背影,疏木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他们是旧识。
刚才,纪大夫看到那个年轻男子时,明显发楞了好久:而那个年轻男子看到纪大夫时,明显也有点惊喜过望。
师父所说的话里,是不是也有另一层意思,让他不要再奢望了?
良久,疏木似乎终于想通了,既是奢望,便不应该再继续了。他觉得,师父说得对。然而,疏木还是不可自抑地重重叹了叹,然后迅速地走进了屋中。
是夜,当纪流光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自已的房间,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不由想道,她星夜归来,在院中见到了三年未见的沈珝;而沈珝三日等待,在院中同样也见到了三年未归的她。
真是平静却惊喜的一夜。
卷二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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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海客随风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