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夫……”
“纪大夫……”
“纪大夫……”
疏木接连几声低唤,纪流光都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眼里全是仔细探查病人伤口的专注。
“说!”
纪流光猛然低喝了一声。这间药铺里的人都早就知道,她很讨厌有人在她治疗病人时来打扰她。这或许是源于叶思微的小毛病。纪流光虽知晓,有时候也觉得不妥,但对此,她也无可奈何。因为她专注于做一件事时,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件事了。
“纪大夫,有人在后院要见你。” 在纪流光的耐心即将告罄前,疏木快速将话说完。
“有人要见我?”
纪流光忽然楞住,脑中不由划过了昨夜沈珝离开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明日,我会再来药铺。”
“是昨天的人,让他稍微等等我……”纪流光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话里似乎也带了几分烦躁。
疏木低声道:“不是昨天的人……”
“那是谁?”
疏木摇摇头。他不认识。随即注意到纪流光恶狠狠看向他的目光,心下不由一颤,果然这种时候,还是不应该来随意打扰纪大夫的,更不应该由他来唤纪大夫。都怪后院那个人!
纪流光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子,直奔后院。不是沈珝,那会是谁?
“纪三小姐,我奉南王命而来。”
远远地,纪流光在看到后院中那个沉默站立、似乎正在等着她的身影之后,心中的怒气突然慢慢地消失了。原来,沈珝竟然真的没有来。
“谢夫子。”
纪流光停在回廊上,并没有靠近谢綝,眼中思绪有些游离不定,不知是准备随时回到前院去医治那些病人,还是在想着其他的事。
谢綝对于眼前的纪流光似乎觉得有几分陌生,不过他也识趣地并没有多问,只微微笑了笑,道:“三小姐,幸会。”
沈珝很少笑,谢綝也很少笑。在纪流光印象中,他们似乎都是不苟言笑的人,可见,三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在变。只是不知,明塘的一切,明塘的人,有没有变?纪流光忽然想起了明塘,也想起了纪家的亲人,接着,她发现她心中的那股隐约莫名的烦躁竟然奇异地慢慢平复了。
纪流光抬起头,认真地问:“沈珝去哪儿了?”
谢綝似是并没有想到纪流光问得这么直接,这么理所当然,但是,他也并不很诧异,仍然只是微笑道:“南王有事,所以,特意请我来此,保护你。”
“他去探查火药制作工坊了吧?”纪流光话中隐约带着几分叹息和担忧,但是语气却十分肯定。
谢綝笑意微收,反问:“这是三小姐的猜测?”
“他……定然不是从这里的病人口中得知的,你们来此,与我也当然也不是偶遇。你们有自已的计划。”
“三小姐确认自已没有妄言吗?”谢綝神情没变,语气也没变。
纪流光却突然道:“沈韫现在在哪里?”
“她……”谢綝沉吟了一会儿,又或者是斟酌了一会儿,他沉默地打量着纪流光,良久,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才道:“仍旧在仓颉书院。”
“可你却成了南王的人。”纪流光想到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夜,随沈珝一起悄无声息离开明塘的人只有子京表哥和谢綝。
“是。”
“好了,我知道了。”纪流光将心中所有思绪慢慢压下,转身就走,“我要回去了。”
身后,谢綝再没开口。
走了几步,纪流光突然转过了身,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浅笑,“谢夫子,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但我想……依谢夫子的心灵手巧,或许能来给我们打个下手。”
谢綝闻言,楞了片刻,片刻后,他慢慢跟在了纪流光身后。他想,他明白了纪三小姐的话外之意,不,或许应该是现在的纪大夫的话外之意。或许只有他亲自见过那些病人,他才能明白火药兵器的残忍。而且,这也或许是昨夜南王回去后突然决定立刻去探查火药工坊的缘由之一。
南府,十万大山,沈珝之前自然从未踏足过。不过,早在察觉到沈旻和商氏利用海外航线私下偷运火药后,沈珝就一直派人盯着这个小城里所有的商氏商行。十万大山,距离小城不远,人迹罕至,丛林密布,这的确就是他们最好的掩护。至于山里村寨之间,一般相距甚远,若不是当地人,若没有充足的干粮和准备,极易在丛林中迷失,因此,几乎也很少有人敢随意踏足十万大山。更何况,十万大山,茂密的丛林中,还有数不清威胁着人类生命的天敌。
纪流光并不知道,此时,沈珝已经进入了世人不敢随意踏足的十万大山。沈珝连夜急行,到了沉镝隐身的村寨后,便换好了适合丛林行走的衣裳,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未知诡谲的丛林中。
“南王……”
沉镝不赞成沈珝亲自冒险,他也根本没想到沈珝会连夜赶来,而且不由分说,便决定按计划去找寻商氏的火药制作工坊。沈珝的急切与行动完全都不在沉镝的预料之中。
“沉镝,你的人已经潜进去过一次,不是吗?”沈珝明白沉镝的犹疑,然而,沉镝却不明白他心中的急切,并不是完全因为纪流光,他不想让纪流光觉得他也同沈旻一样残忍无情,完全无视那些因火药受伤的病人,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沈旻为了对付他,已经有些疯魔了。因此,他不敢预料沈旻还会做出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来。
清晰地看到沈珝眼中的坚定与不容置疑,沉镝不由沉声道:“是。”
沉镝话音刚落,忽然,在他们左前方的一棵高大乔木上,林叶间,传出了一声声类似豹子苏醒时的低鸣。
沉镝手下立刻有兵士低声道:“统领,恐怕是栖息在树上的——”
“知道了。”
沉镝急匆匆打断了兵士的话,十万大山,在树上栖息的动物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确不该掉以轻心。看来是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它。
沈珝不动声色地瞟了瞟似在乔木林叶与枝干间慢慢走动的身影,没有再说话。
沉镝见状,立刻向后挥手,命令全体敛声屏息,慢步轻行。就这样,一行人无声无息地经过了高大乔木,向丛林深处的商氏火药制作工坊奔袭而去。
“谢公子。”
轻而急切的脚步声走向屋内,不一会儿,便停在了谢綝身后。
谢綝抬眼看了专注掏药的纪流光一眼,低声道:“说,什么事?”
在这间屋子里,似乎药铺的主人孙大夫都不敢随意打扰纪流光。谢綝早明白了,纪流光确实才是真正救治这些病人的大夫。
“有一个人晕倒在街上,身上病症与这里的人相似,似乎也是……但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他到底为何会晕倒在街道上。”来人似乎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谢綝显然在想着来人的问题,没有立刻回答。
纪流光却立刻道:“将他带来这里吧。他之所以会晕倒,恐怕是力竭了,也有可能是伤口恶化,感染了,不能再耽搁。”
谢綝打量了纪流光一眼,纪流光根本没再注意他,只低声吩咐疏木准备相应药材,另外再备一张床。
谢綝示意来人,立刻依照纪流光的意思去办。
疏木与那人一起离开。
不一会儿,疏木和那人便扶着韩攸走进了屋内。疏木将韩攸带到一旁准备的床上躺好,便将目光转向了纪流光。
纪流光看着床上的韩攸却皱起了眉,她虽只见过韩攸几面,但她还记得他。韩攸怎么会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这个海边小城?一身破烂衣裳,神情萧索落拓,身体更是瘦削得不成样子。纪流光也还记得,韩攸似乎甚为自负,而范岫曾经应该喜欢过他。
谢綝同样也在看着韩攸,眼里平静无波,道:“他三年前,曾到过清都。不过,不久,便不知所踪。”
“三年前?”纪流光嘀咕着,看了一眼谢綝,她觉得谢綝话中有话。
“是。”
纪流光仔细看了韩攸身上的伤口一样,他的伤在腹部,伤口的确已经在恶化,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她连忙示意疏木替韩攸先清理一下伤口,接着,她走到谢綝身边,肯定道:“你有话要问他?”
“如果可以——”
“不……我不要再回去……不……”谢綝的话被突然惊醒的韩攸打断,纪流光立刻走回韩攸床边,示意疏木按住韩攸,她则开始仔细清理他伤口上的一些杂物。
“韩攸。”
谢綝没有再去打扰纪流光,走到韩攸身边,低头看向了他。
“谢夫子?”韩攸眼中慢慢有了聚焦,他也终于看清了低头看他的人,“谢綝,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什么……意思?”韩攸的脑子似有点迟钝,也或许是他还没完全清醒,“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商氏火药坊做事?”谢綝目光沉沉,语气也冷如冰,“还是你一直都在为商氏做事?”
“什么……意思?”韩攸重复呢喃着,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意识似乎也慢慢恢复了清明,忽然,他激动地尖叫道:“谢綝,你是南王的人!而我却与沈旻结交,我错了。谢夫子,你来了这里,那是不是南王也来了这里,我想见他,立刻见他!”
“你为什么想见他?”谢綝语气里的冰冷更重了几分。
“我要告诉他,沈旻在火药坊设了局,他想引南王去那里!”
纪流光手中动作一顿,心也不由鼓动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谢綝面对韩攸,似乎有一种深层的厌恶,即使在质问,也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是真的,是真的!”韩攸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害怕谢綝不相信,再三保证道:“谢夫子,我保证!这一次,我保证,我没骗你!”
“纪大夫。”
这是纪流光第一次听谢綝这样叫她,她抬头看了谢綝一眼,淡淡摇头,“我得先替他处理伤口。”
说完,纪流光就再次低下了头。
谢綝没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直到约半个时辰后,纪流光才匆匆来到后院。而且,一到后院,就直直奔向谢綝,有点激动道:“谢夫子,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但是,现在沈珝……沈珝的安危不是更重要吗?”
“我知道。”谢綝的声音很平静。
激动渐渐转为愤怒,纪流光几乎是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谢綝仍是一脸的不动如波,“因为你。”
“我早说了,我不用你保护!”纪流光无法向谢綝描述她心底的担忧,她也不可能向谢綝说明她真的很担心沈珝。可是——
“可是,如果韩攸来这里,也是沈旻的授意呢?”
纪流光终于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相信他?三年前,他为什么去清都?他又到底做过什么?”
“我不相信。”谢綝毫不讳认,“至于他到底做过什么,他毁了一个人。因此,他不可信。”
他不可信,那到底谁才可信?
此时,纪流光也有点不敢再相信谢綝了。似乎……刚才谢綝提到了沈旻,纪流光心中一动,立刻问道:“沈旻是谁?他就是南府中私自从海外偷运火药的人,是不是?他姓沈?”
纪流光强迫自已的心慢慢冷静,她也在脑中反反复复想着昨夜沈珝对她说过的话,那必然就是沈旻了。沈珝是为了沈旻才来这个海边小城的,沈旻应该就是始作俑者,这一切,沈珝应该都是知道的,那么,他是不是……心中也有谋划?
谢綝看着纪流光渐渐由愤怒转为冷静,终于道:“沈旻是……他二叔的次子,他的堂兄。”
原来还是南府的内部权力之争。
那么,沈珝应该真的……心中有数吧?
“如果韩攸是沈旻授意,那么,沈旻是为了我?”
“如果你恰好是能够救治因火药受伤的病人,那他要的当然就是你。”刚才,谢綝其实也有过冲动,想就此离开,然而,来到后院后,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沈旻肯定已经知道南王来过这间药铺了。商氏商行在南府有这样的实力。但是,他却没有对这间药铺下手,那必然是另有所图。
“如果他需要制作大量火药兵器,那必然也需要大量工人。可是,由于火药的不稳定性,还有,他也不可能让那些工人真正了解火药到底是什么,所以,火药制作工坊里,势必还会有大量的伤员。”
原来这就是沈珝让谢綝来保护她的真正原因。纪流光心想。
“三小姐,你说得不错。”谢綝想,今天,他似乎才真正认识了纪三小姐。难怪南王心中似乎一直有她。
纪流光却只是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她是敏锐察觉到了一切,但是她能做的实在很少,或许就只有——
“那谢夫子,就继续留在这里,保护这间药铺里的所有人吧!”
说完,纪流光头也不回地快步回了前院。
另一边,十万大山,商氏火药制作工坊。
面对围攻过来的商氏私兵,沉镝立刻预料到他们中计了。他正准备护着沈珝离开,却见有一个身穿着黑色短打的商氏工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沈珝,沉镝慌忙大叫:“南王,小心!”
那个工人似乎听到了沉镝的大叫,故意转过身,对着沉镝露出了一个得意无比却又似乎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同时,张开唇远远对沉镝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因为慌张,因为隔得远,沉镝并没有看清,也没有听清。
接着,沉镝看见那个工人竟然伸出手,袭向了沈珝的后颈,沉镝想奔过去阻止,然而却被商氏的私兵所阻,然后,沉镝看到那个工人由偷袭改为攀肩,他迅速攀住了南王的肩膀,南王身子似乎动了动,侧身看了身边人一眼,再然后,沉镝看到那个工人似乎低头做了什么,最后,那个工人就那样攀着南王的肩膀朝着他的方向转过了身。
依旧是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只不过,脸……却已经变成了徐昴的脸。
徐昴攀着沈珝,笑着朝沉镝挥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沉镝明白过来,立刻示意众人不要再恋战,且先撤退。
徐昴带着沈珝一路当先,沉镝带着手下兵士应付追击的商氏私兵,一行人很快退出了火药制作工坊,撤向了山中的村寨。这处商氏火药制作工坊以山中的村寨为掩护,同时也给以村寨供给生活必需为由,让商氏私兵居于其中,作为守卫。刚才,沈珝带着沉镝潜入火药制作工坊,没有惊动村寨中的商氏私兵,然而,他们现在不得不从那处离开。
“这就是你精挑细选的工人?”
火药制作工坊内,沈旻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此处制作坊的商氏管事,接着,便命令商氏私兵全力绞杀沈珝。
又是接近半个时辰的混战。
沈珝和徐昴带着众人试图从村寨的西边突围,然而,奈何人力悬殊,面对商氏私兵的一次又一次的围杀,他们也只能暂时迎战。
不过,双方其实也都疲战已久。
徐昴与沈珝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徐昴便将目光对准了那个隐身于商氏私兵之后的人。
“沈旻,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旻没动,也没出来。但是围杀沈珝和徐昴的商氏私兵中,有人悄悄朝沈旻的方向去了。
“沈旻,你还不出来吗?难道是怕人知道你竟然设局谋害南王?”徐昴得意一笑,继续嚷道。
“沈旻,你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耐烦待在这空寂的大山里吗?”
朝沈旻方向去的商氏私兵回到了他自已的位置。
然后,徐昴便见到沈旻从商氏私兵后,愤怒地走了出来。
徐昴退回到沈珝身边,两人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随即,两人目光同时转向了已走到他们对面的沈旻。
“南王,你的人已经疲惫不堪了吧?”沈旻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尊敬,脸上也只有假笑似的阴鸷。
沈珝神情冷漠地看着沈旻,“二哥,你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你想怎么做?”沈旻神情越发阴鸷,也越发没有耐心。早在三年前,他其实对沈珝已经没有那么多耐心了。
沈旻的神情变化似乎早在沈珝的预料之中。然而,沈珝神情依旧,眼中淡漠也依旧,就连话中的冰冷也是如此,“二哥,我知道引我来这里,是你的局。”
“所以呢?”
“所以,你以为我会就这样来吗?”
沈旻目光扫过护卫在沈珝和徐昴身边的沉镝以及一众兵士,“你的意思是,你带来的人不止这些?”
“自然不止。”
“可他们,难道不是都被你留在那间药铺了吗?”沈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疯狂大笑,“对了,还有谢綝。”
“所以,你小看了我,也小看了谢綝。”
“你吩咐了谢綝什么?”因为沈珝的一句话,沈旻的神情又变了,他突然狂躁道:“谢綝会做什么?谢綝到底会做什么?”
“二哥……。”沈珝状似无奈地叹了叹,“你知道的,谢綝不是我,他不会对你派去的任何人心软。”
——
谢綝到底做了什么?徐昴不知道,纪流光也不知道,疏木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疏木只知道,三天后,药铺的后院,突然又来了一个人,要见纪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