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纪流光自然也没有去山中庄子。
或许是为了抚慰纪太夫人今日纪老太爷不在身边的落寞,这一日,纪家所有人也都聚在了聚明阁,纪家三姐妹一直围在纪太夫人身边,陪着纪太夫人说话逗乐,纪安道三兄弟则在外边随意闲谈,薛氏、李氏和宁氏三妯娌也凑在一起谈着儿女家事,剩下的纪方回只能陪着安静性子的纪方晏,两人一起坐在外边,看着天空浮云,发着呆。至于宁杳杳,她很识趣地没有再踏足这处不属于她,也与她无关的热闹。
聚明阁的喧嚣与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当夜幕拉开,月色还未升起时,陪着纪方晏坐了一天的纪方回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他迫不及待地唤了他的弟弟妹妹们,一路谈笑风生地去了花园,同除夕那天一样,点燃了烟花。虽然宁杳杳不在,但是,看到烟花冲天而起的那一刻,纪方回脑中还是不自觉地想起了除夕烟花下的宁杳杳,那个沉静恍惚的影子一刻都没有从他脑中离开过,相似的情形,不同的夜晚,纪方回不由呢喃着唤起了她的名字,“杳杳……”
同一时刻,身在山中庄子的徐昴却深深地皱起了眉,看着沈珝面前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
红色的龙凤描金攒盒,共有四层,此时都已被完全打开,放在了桌子上。第一层装了满满的糕点,譬如栗子糕,双色马蹄糕,翠玉豆糕,百果糕,如意糕,鸳鸯卷之类的,看着的确十分可口;再看第二层,装的是各类干果,如四喜干果,五香腰果,虎皮花生,雪山梅,豌豆黄等等,同样看上去赏心悦目;接着是第三层,装的是各类蜜饯,蜜饯小枣,蜜饯李子,奶白杏仁,芝麻南糖,柿霜软糖,花生粘,看上去自然也精致小巧,只是也看上去有点黏腻;最后一层,徐昴最熟悉,装的是纪府独家风味的糖蒸酥酪。徐昴记得,小时候,他只尝过一次,便再也不吃了。
徐昴不确定地看着沈珝,眼中带着一抹狐疑,“嘉郎,这是三妹妹送来的?”
“是她派人送来的。”沈珝盯着满桌的点心干果,眼中却有明显的笑意。
徐昴似乎还是不明白,“三妹妹送来给你的?”
沈珝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给我的。”
“真的不是给沈韫的?”
沈珝眼中一暗,回答得利落干脆,“不是。”
“你吃吗?”徐昴似乎接受了所有东西好像的确是送给沈珝的事实,然而,心中却又冒出了疑问。与沈珝认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嘉郎不喜甜食。照理,三妹妹也应该知道,可为什么三妹妹偏偏在正月十五这天派人给嘉郎送了一桌的干果蜜饯,还有糕点呢?
“我不吃。”
沈珝的回答果然不出徐昴的意料。
徐昴想了想,直接问道:“那三妹妹为什么给你送一桌你不吃的东西?”
难不成三妹妹只是想与嘉郎分享?那三妹妹也太不惦记他这个表哥了。
“喏。”徐昴正低头胡思乱想时,沈珝突然将一封信递给了徐昴。
徐昴笑着接过,不等看完信,便别有意味地看向了沈珝,惊奇道:“嘉郎,这一桌子你不吃的干果蜜饯糕点,竟然是你向三妹妹讨来的!”
“有什么不可以吗?”沈珝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但他的神情却似乎不再显得那么冷漠了,说这一句话时,脸上甚至多了一抹少年意气的飞扬。
“可以,当然可以!”
只要你肯要,只要三妹妹肯送来!徐昴想,原来嘉郎和三妹妹当真在一直通信。难怪他们之间似乎不同了。
沈珝突然一脸正色地向徐昴发出了邀请,“那,你尝尝?”
徐昴怔了怔,接着爽快地夹起了一块栗子糕,微笑着咬了一小半口,接着便自然地放下了筷子。
沈珝状似无意却有意地瞥着徐昴,似乎格外注意着徐昴的表情变化。
徐昴神色自若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见沈珝一直若有似无地看着他,他连忙道:“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只是,对于他来说,实在太甜了。
“真的?”沈珝脸上难得出现了有点懵的神情。
徐昴认真的点了点头,接着却道:“嘉郎,这一桌子三妹妹的心意,只能你消受了!”
话音一落,人已走远。然而,沈珝还是听到了那隐约忍不住爆发的笑声。
徐昴离开后,沈珝独自对着他要来的满桌子点心,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才慢慢拾起筷子,夹起了看似最为小巧的蜜饯小枣。
甜,真的太甜了。
可是,这却是她第一次给他送的东西。
沉默地又盯了那红润可口的蜜饯小枣一会儿后,沈珝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看向了已升入中天的月亮。他想见纪流光,很想,非常想。
恍惚间,沈珝不知道他到底看了月亮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对着月亮想了纪流光多久。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珝不得不收回了望月的目光,看向了回廊尽头。
徐昴正带着一个人向他走来。
那人一身轻装,浸着仍然寒凉的夜色,披月而来,几个大跨步,接着便沉痛地跪在了沈珝面前。
“嘉郎,沉镝来了。”
沈珝仿佛没有听见徐昴低切的话,只冷冷盯着沉镝,沉声命令,“说!”
“是。”沉镝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夹杂着一丝连夜奔袭的疲惫,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了沈珝耳中,“南王,王太妃……崩了。”
七个字,宣告了沈珝周围的世界再次坍塌。他的身后,终于再无所依了。
沈珝很悲痛很伤心,同时也很暴躁很愤怒。
徐昴看着隐忍不发的的沈珝,心中十分担忧,不停地唤着他,“嘉郎……”
可是,沈珝却仿似根本听不见。他陷在了自已的思绪里,或者说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懊恼中。他身为南王,却还是没有能够保护自已,保护亲人的能力。
“嘉郎……”
“沉镝,我们即刻启程,立刻回清都!”
沈珝与徐昴的话同时响起,沈珝双眸已变得赤红,他的眼中如有火在燃烧,而沈珝已将他所有的痛苦和脆弱都藏在了那一簇仇恨之火的后面,他沉默无语地看了徐昴一眼,直接站起了身。
“嘉郎,我陪你回清都。”
沈珝没有回答徐昴。
“南王,谢綝也愿意陪南王回清都。”响起的声音来自谢綝,悄无声息出现在回廊的人也是谢綝。
可是,沈珝依旧没有回答任何一个人。他径直地大步向外走去,沉镝隐忍着悲痛跟在他后面。
徐昴同谢綝远远地对视一眼后,两人再不迟疑,同时沉默地随沈珝离去。
一刻钟后,沈珝几人就已离开了山中庄子,直奔南府清都。
回廊上,只留下了一桌再也无人品尝的点心。
灯影朦胧,夜色已深。
纪流光依旧甚为依恋地陪着纪太夫人坐在暖榻上,慢慢地说着话。
“听说你昨日让厨房做了许多的点心,今日送去山中庄子了?”纪太夫人想起眉舞来回禀时一脸困惑又一脸好奇的表情,这纪府上下,都对纪三小姐的心事越来越好奇了。
“那是沈珝……南王要求的,我怎么能不满足他呢?”纪流光说前半句话时还带着一点的理直气壮,说后半句话时,声音就慢慢地低了下来,犹如耳语般,仿佛说出了什么难言的心事。
“你说的对,你做的也对。”纪太夫人笑着拉过了纪流光的手,“他虽是清都嘉郎,然而现在却身在明塘,又正值正月十五,咱们应该给他送!”
纪太夫人语气虽不像调侃,然而少女的心往往最为敏感,更何况是已经被她放入了心底,在意的人。纪流光娇嗔地拉着纪太夫人的手直撒娇,“祖母……我要一直拉着你的手。”
“为什么呀?”纪太夫人感受着掌中的柔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因为,说不定,待会儿,大姐姐和二姐姐就会和我来抢祖母了!”刚刚不知为何,祖母一提起徐昴,纪流光的心突然就有点变得烦乱了,这会儿,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是吗?原来流光这么这么怕祖母被抢走啊!”纪太夫人显然心情很好,笑里带着一丝调皮。
“当然!”说着,纪流光伸手紧紧抱住纪太夫人,整个人也完全依偎在了纪太夫人怀中。
纪太夫人接着打趣道:“那祖母是不是也要同流光一样,开始担心流光被人抢走了?”
纪流光紧紧依在纪太夫人怀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祖母,没人能从祖母这里将我抢走的!我时时刻刻都想着祖母,念着祖母,不想与祖母分开。”
“那流光前几日不在府中时,有没有想着祖母啊?”纪太夫人脸上笑意越深,故意意有所指地问道。
“当然想,只不过……想的时候少了些。”纪流光有些心虚,有些羞赧。那几日,去了山中庄子,她还真没有怎么想过纪府,包括府中的人。不对,她还是想了的,想了大姐姐和二姐姐。
“被祖母看穿了哦!”纪太夫人故意叹了口气,“我的流光,就是快要被人抢走了!”
纪流光再次笑着保证,“祖母,不会的。”
纪太夫人微笑着摇头,“你的保证不作数。”流光啊,得看你的心。可是,恐怕你们现在也还是不能在一起。纪太夫人想起了叶思微,纪老太爷临走时,没给叶思微留话,现在,叶思微恐怕已经猜到了什么,他肯定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吧。那样,流光也将不得不随他离开。老三和宁氏心中都早已有了数,只有流光自已似乎还不知道——
“祖母认识叶神医吗?”纪流光忽然问。
纪太夫人低声道:“祖母正在想他,想他或许在庄子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
纪流光其实非常好奇祖父与叶思微之间的关系。然而,她不便向任何人问。此时,祖母提起,正好。
有些久远的往事忽然像翻新了一样再次从她眼呼啸闪过,纪太夫人摇了摇头,道:“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
“他和祖父是好友吗?”
“是,当然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是了。”
看来,叶思微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纪流光不由心道。
纪太夫人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纪流光,忽然也问:“流光是不信任他的医术,还是想了解他?”
纪流光果断摇头,“不是。我信任他。而且,我觉得如果沈珝听他的话,可能会好得更快一些。”
“听说你们之间有一场辩论?”纪太夫人也听人说起过那场在庄中药坊的辩论,也不知叶思微到底有没有同意收流光为弟子。
“是我不自量力,学有不足,在叶神医面前搬门弄斧了。”纪流光话中没有怨愤,也没有自责,有的似乎只是对于自已更深的认识。
纪太夫人听说纪流光当日自信十足,与叶思微论辩不落下乘。她似乎没有想到纪流光此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问道:“那当日,流光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我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纪流光承认,她当日只不过因势所急,而且她真的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想来,沈珝说她过于自负,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她没有用沈珝的办法,但是她的办法同样自负,只不过没有显得她更加不自量力罢了。她怎么可能去挑战叶思微?她初识医术,学力实在有限。可是,当日若不是沈珝所激,她又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好强之心,硬要让叶思微对她刮目相看?
“流光……”纪太夫人忽然又沉重地叹了叹,问道:“近日去庄子,可有见过叶思微?”
“没有。”说起这件事,纪流光觉得很奇怪,叶思微不想见沈珝,竟然也不见她了。
“那他没对你说什么吗?”纪太夫人忽然紧紧抱了抱怀中的孙女,她还是不舍她的流光竟然就要离开纪家了。
像是感受到了祖母的不舍,纪流光也伸手更加紧紧地抱住了纪太夫人。
屋内,沉默了一段时间。
纪流光没有说话。
纪太夫人也没有再问。
很久后,纪流光才含着哽咽,鼻头酸酸地,看着纪太夫人,低声地说:“祖母,我不舍得你们,不舍得离开纪家。叶神医……他给我送了信,他说,他要走了,如果我想跟着他学医,那就必须跟他走……但是,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明塘,如果他再也不回明塘,我是不是也不能够再回来了?”
“怎么会呢?你会回来的。”纪太夫人轻柔地抚着纪流光背,“你祖父会让他带你回来的。他不敢不听你祖父的话,流光,放心吧。你不是早就想出去看一看吗?这是个好时机啊,流光。”于你,于沈珝,都是好时机。你们只有看了更高更广阔的天空,见识了更多更无奈的事,之后,你们就会明白,成长是需要分别的,也需要饱尝相思。
“那我是不是在走之前见不到祖父了?”纪流光只觉喉中越发哽咽,鼻头也越来越酸。她很想再见祖父一面。
“走吧!”纪太夫人像所有送别孩子远行的长者一样,只希望给孩子留下最深切的鼓励和期待,而不是遗憾和悲伤,“流光,你会再回明塘,也会回到纪家,祖父和祖母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的。”
“谢谢祖母。”
纪流光似乎终于安下了心。在纪太夫人怀中低低啜泣了几声之后,终于又笑开了。
纪太夫人自此也放心地笑了。
“大姐姐,你看,我就说,三妹妹肯定是赖在祖母怀里了,她就是怕我们跟她抢祖母!”
“二妹妹,那也得你抢得过三妹妹啊?”
“那是我不跟她抢!她是我妹妹,我为什么要跟她抢?反正祖母又不是她一个人的。”
伴随着渐近的说笑声,纪清波和纪今夕笑着走进了纪太夫人的卧室,如纪流光所说的,来和她抢祖母了。
“走吧。”
深夜,明塘城外,披雪忍不住拉了拉还在驻首回望的人。
“她真的不会有事吗?还有,你以后真的都会跟着我吗?我有点害怕……”范岫紧紧箍着披雪的手臂,颤抖不停的手似乎充满了无助和不安。
“我不知道。”披雪是真的不知道,宁杳杳为什么要将范岫从景园救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她跟着范岫。她的内心,同样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可是……”范岫欲言又止,双眼仍然忍不住地看着明塘城的方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回京都?如果韩攸不在那儿,如果他没有等我……”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惊恐,范岫几乎不可自抑地陷入了自已的幻想中。她很害怕,她真的很害怕。之前,两次从京都逃离到明塘,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是不是因为前两次她知道哥哥不会不管她,她也终有一天还能回到濮阳候府,回到她的家?而如果现在她离开了,就没有人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管她了,她没有家了,是吗?
范岫很想问问身边的人,可身边的人却只是宁杳杳身边的丫环。范岫觉得她肯定了解不了自已内心越来越漫溢的不安,所以,她只好不再问了,只是留恋地看着明塘城的方向,仿佛像在看着京都,看着濮阳候府,看着她的家一样。她真的要抛弃她的家了吗?
“走吧,范小姐。如果我们再不走,可能韩公子就真的走了。”披雪再次忍不住催促道。而且,披雪很聪明地提起了韩攸,因为她知道范岫现在身后唯一的依靠只有韩攸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希望也只有在城外某处等着她的韩攸了。自从范岫跟随她离开景园的那一刻起,范岫之后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披雪觉得,范岫真傻。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并不知道会不会等她的男人。
至于宁杳杳,披雪果断地不想再想起了。因为披雪觉得,宁杳杳这么做,也是为了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宁杳杳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披雪认为,宁杳杳为了那个男人,抛弃了她。
“对,我马上就要见到韩公子了。”想到在等着她的韩攸,范岫果然不再迟疑,“他还在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怎么能不等我?是他先给我写的信,是他。”
披雪扶着范岫慢慢远离了明塘城,渐渐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中。
然而,很久后,当她们的身影似乎都已经变成了夜色中的两个小黑点,黑暗中却还是传出了这样一段对未来充满着惶恐与不安的对话。
“披雪,你以后会一直跟着我吗?”
“会的。因为我……也没地方可去。”
“那好,你一定要一直跟着我。我觉得,只有你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如果你对我好,我就不会离开你。”
“真的?”
“可是,流光会上,我觉得你……并不好。”
“以后,我不会了……我也不敢了……”
“那么,我会跟着你的。”
“谢谢你,披雪。”
“小姐,走吧,小心脚下。”
“嗯……”
……
正月十五夜,范岫消失在了景园。
正月十六日,辰时,纪府下人发现依然阁人去楼空,宁家表小姐和她的随身丫环披雪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正月十六日,午时,纪流光收到庄子管事派人送来的消息,南王沈珝,表少爷徐昴,还有谢綝连夜离开了明塘。
那时,纪流光正因为宁杳杳忽然失踪的事震惊不已,她没想到,宁杳杳竟然真的会离开,而且不带一丝留恋,没留丝毫线索,果断决绝地离开了纪府。纪流光向宁氏坦承了她知道的所有的事,然而,宁氏和她却都知道,宁杳杳,她们再也追不回来了。
次日,纪流光在安抚好宁氏后,终于还是去了山中庄子,然而,山中庄子也同依然阁一样,人去楼空,显出了几许落寞,就连从庄外伸入庄中的梅花,给庄中添了更加浓郁的春色,也似乎消解不了那份落寞。
此后,直到离开明塘,纪流光再也没有去过山中庄子,也再没去过景园,她日日待在纪府,陪祖母,陪父亲母亲,和纪清波纪今夕闲聊,时而见见纪方回和纪方晏。十天后,她和玉匣,跟着叶思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明塘。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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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春风若有情(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