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纪府南山堂。
纪太夫人扶着眉舞的手走到纪老太爷对面坐下,纪太夫人见纪老太爷竟是一副仿佛隐忍着巨大悲痛的样子,连忙无声地对着眉舞挥了挥手,眉舞低眉顺目,很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子,并且关上了门。
“我在这里坐很久了吗?你怎么来了?”纪老太爷一开口,声音竟然也有点哑。
纪太夫人眉眼顿时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立时似乎便沉了几分,“纪林刚才前来到底告诉了你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纪老太爷犹如在喃喃自语。
纪太夫人当下一声高呼,“老爷!”
纪老太爷像是回神般迅速看向纪太夫人,眼里闪过浓重的悔恨和痛苦,“夫人,她……她去了。”
“你说的是谁?”似不敢确定,却又似乎太过确定,纪太夫人一时之间似乎根本接受不了纪老太爷刚刚告诉她的消息,她声音低得几近飘忽,“老爷,是纪玟吗?”
“是她,她终于追随沈熠,去了。”纪老太爷痛苦地闭上了眼,任由前尘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然后,记忆最终定格在了数月前。
数月前,他离开明塘,前往南府清都。他们兄妹几乎有数十年不曾见过了。那日,他们刚一见面,纪玟就静静地无声地打量了他很久,然后说了一句再平淡不过的寒暄,“哥哥,你老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纪玟的样子,身为南府王太妃,她斜倚在身后的椅背上,两鬓染霜,微带病容,神情收敛而威仪,在她身旁,一直随身侍候她的玉书也已风华不再,微微佝偻了身子。玉书笑着向他行礼,他只有从玉书宁和的笑容中窥见她曾经温柔的性子。那日,眼前所见,所有一切,都似乎在告诉他们,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悠悠数十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旁溜过了。然而,他从那双静默打量他的眼睛中,只一眼,就知道,他的妹妹,如今的南王府太妃,还是没有打算原谅他。
那日,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南府局势。
除了最初叫他的那一声哥哥,纪玟再也没有叫过他。
那日,纪玟最后对他所说的话是,“嘉郎留在景园,谢谢你,也谢谢纪家。”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提起其他。
然后,她就这样走了吗?
纪老太爷不由想,他刚才的失神呆坐是因为他不愿意接受这个消息,还是因为他其实早预料到了这个消息的到来?数月前,他其实看出了她在强撑着,不是吗?他为什么没有在她最后的这段时间去试图解开他们的心结呢?
为什么?
“老爷,打算去清都吗?”
纪太夫人的低声询问再次将纪老太爷拉回了现实,纪老太爷茫然地转身,看了看纪太夫人,神情渐渐恢复了清明,“去,我当然要去!而且,我已经让纪林去准备了。”
“流光她们今日都留在庄子里,管事早就遣人来报过了。”纪太夫人一边叹着,一边继续道:“而且,管事还说,他们今日准备了酒筹游戏,南王恐怕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此外,他的伤恐怕也还没完全好。”
纪老太爷沉吟着,看着纪太夫人,神情沉痛而笃定,“那就在他收到消息前,先瞒着他。”
纪太夫人一听,心中立刻就明白了,纪老太爷终究还是爱屋及乌的,恐怕日后对纪玟的愧疚说不定也会转移到沈珝身上。纪太夫人叹了叹,想起她与纪玟过往也曾亲密无间,然而,终究是世事弄人,相思难料。纪玟爱上沈熠,一切就都变了。
“我明日会找老三来,叮嘱他。”夫妻相知,心意相通,纪太夫人知道纪老太爷放心不下什么。
纪老太爷点点头,声音里已带了一点难耐的急迫,“我即刻就走,同上次一样,不必告知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两人当下商议事定。
纪林已经暗中准备好了一应出行的事务,纪老太爷不再耽搁,趁着夜色,连夜奔袭,往南府清都去了。
纪老太爷离开明塘的同一天夜晚,子夜刚过,纪府中几乎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景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白日的南山堂,依旧悄无声息。
眉舞站在屋外,看着一众丫鬟下人都敛声轻脚地忙碌着各自的事,不由想到屋内的纪太夫人,虽说纪府早已由薛氏掌家,可谁不知,纪太夫人才是纪府真正的定海神针。纪府内外所有的事,纪太夫人都知道,因为纪老太爷从不瞒她。只这一点,大夫人薛氏便已经望尘莫及了。纪太夫人是个温德和善的人,于治家上看似也极为平易和气,但那种圆润婉转的手腕,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看出来了呢?就像南山堂的下人们,他们说不出,却能感受到那种春风化雨的润物无声,所以,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因为纪太夫人有事要和三老爷商议。
这个时候的南山堂,也必须是安静无声的。
“三妹妹,都怪那个人……”
“诶,二姐姐,那个人是哪个人啊?”纪流光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抹笑。
“两位妹妹,你们到底说的是谁呢?快到祖母的南山堂了,不要吵到祖母了。咱们昨日没回来,还不知道祖母会不会怪罪呢?”纪清波的声音里似乎有点担忧。
纪今夕回答得很快,“怎么会?”
“二姐姐说得对,大姐姐不会怪我们的。我保证。”纪流光似乎信心十足。
“你保证?三妹妹,你拿什么保证啊?”纪清波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开玩笑。
纪流光仿佛依旧笑着道:“因为祖母疼我们,而且祖母说过,现在是我们最无忧的时候,她不会怪我们的。”
“三妹妹,祖母明明最疼我!”听起来似乎是纪今夕的声音。
“你看,三妹妹,二妹妹来与你抢祖母了。”纪清波似乎还是在开玩笑。
纪流光理直气壮反驳的声音传来,“不是,祖母明明最疼我!”
“不是……!”
“就是……!”
伴随着说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眉舞看到纪家的三位孙小姐和大少爷纪方回已经走进了南山堂。若说这个时候有谁敢这么毫无顾忌地走进南山堂,那也只有这几位孙小姐和孙少爷了。作为祖母,纪太夫人同天下所有的祖母一样,似乎都格外宠溺自已的孙儿孙女,对她们有着无限的包容和耐心。眉舞连忙支使一个小丫鬟往畅和轩去禀了,而她则迅速移步走向了纪流光等人。
“祖母,我们回来了!”
依旧是纪今夕迫不及待地走进了畅和轩。
紧随其后的则是,纪流光,纪清波和纪方回。
纪今夕似乎还沉浸在与纪流光的打趣争执中,正准备躲进纪太夫人怀里撒娇,一转眼,看到三叔纪安意坐在祖母右首,两人似在低声地说着话,连忙敛了步子,稍稍理了理衣摆和裙摆,然后笑意盈盈地向纪安意行礼,“三叔。”
纪安意轻点头,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若有似无的笑。
纪流光也连忙走到纪安意身旁,给纪安意行礼。纪安意的笑里立刻多了几分温柔。
随后,纪清波和纪方回也分别向纪太夫人和纪安意行了礼,然后几人便分别坐下了。
纪太夫人立刻笑着问:“玩得开心吗?长佑,你们玩了什么?”纪太夫人的语气竟像极了一个遗憾没能参与其中的知己好友。
纪方回连忙笑着道:“玩了酒筹游戏。”
“那你有没有受罚?”纪太夫人仿佛真的十分好奇,语气里兴味十足,“你们是怎么玩的?”
“一切都是二妹妹和三妹妹安排的。”纪方回讪讪地笑道:“她们,怎么会让我受罚,是不是?”
纪方回似乎还是有些不明白纪太夫人首先问他的用意,他是纪家大少爷,也是纪流光她们的长兄,在外人面前,他当然既得不失纪家家风,也得能护得了纪流光她们。但纪流光、纪今夕和纪清波却似乎都已经明白了。
纪今夕很快似漫不经心地道:“祖母,那是大哥运气好,次次都没轮到他受罚。”
“哦,那受罚的人是谁啊?”
“是赵缉。”纪今夕答得极快,“哦,还有沈珝。”
原本纪清波似乎想说什么,纪今夕话已出口,纪清波随后便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纪太夫人注意到纪清波的小举动,饶有兴味地问:“赵缉是谁?”
“祖母,是仓颉书院的夫子。”纪流光觉得昨日他们所说只是笑谈,至于赵缉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还是问她的爹爹。这样,大姐姐和二姐姐也都能知道赵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因此,又道:“所以,您若想知道,得问爹爹。”
纪太夫人立即十分配合将目光转向了纪安意,纪安意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母亲,他是南府人,擅辩论,是个锐气极盛的年轻人。”
“是吗?”纪太夫人似心中已明白了什么,不由笑着揶揄三子,“你不是一向喜欢同你性子相似内敛平和的人吗?怎么会招个锐气张扬的夫子?”
“祖母,父亲少年时,不就是那样的性子吗?”纪流光有些好奇。这可跟她娘亲说的不一样。
“你娘亲对你说的?”纪太夫人悠然笑道:“三丫头,那是你娘亲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娘亲本来不是拘束的性子,自然喜欢同她相似的人。”
“可如果是这样,爹爹应该也是这样的性子。因为娘亲喜欢爹爹啊。”纪流光道。
“对,你说得对。”纪太夫人笑得越来越开怀,接着,目光一转,又看向了纪安意,“老三,没想到吧。你看,流光可是和她娘亲一样,心里明白着呢。”
所以,即便她真看上了沈嘉郎,那又如何?在纪太夫人心里,她的孙女儿流光就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她知晓纪老太爷和纪安意都对沈嘉郎的身份有所顾忌,不想与南府牵连,然而,那些,不过流烟浮云而已。纪玟至死不愿原谅亲生兄长,那是因为沈熠给了她想要的幸福,虽然沈熠早死,可是,她至死没忘,所以,她无法原谅曾经怀着别有目的接近沈熠的纪禹。这就是你们兄妹的命运,纪禹。纪老太爷的身影在纪太夫人心中一闪而地,纪太夫人悄悄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她并不太明白祖母话中的暗示,纪流光也不吝承认,“是,祖母。我明白。”
纪太夫人笑着欣慰地点了点头。
纪清波没见到纪老太爷,有些疑惑,于是便问道:“祖母,祖父不在家吗?”他们昨日留宿山中庄子,今日来南山堂,一是向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请安,二也是为了让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安心。怎么却不见祖父?
“对,他不在家。昨日去见老友了。”
“祖父离开明塘了吗?”纪流光立刻听出了纪太夫人的言外之意。难怪爹爹会在南山堂。
纪太夫人与纪安意无声对视一眼,纪安意随即起身向纪太夫人告辞,“母亲,就让流光她们陪您说话,我去见大哥了。”
说完,纪安意恭敬向纪太夫人行了礼,然后便慢慢走出了畅和轩。
纪流光看着纪安意离开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祖母,祖父去哪里了?”
纪今夕觉得,刚才三叔的离开,就是默认祖父已经离开了明塘。纪今夕有点好奇,祖父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明塘。
“不知道。”纪太夫人淡淡笑道:“谁知道呢?男人的心,管是管不住的,必须收才能收得住。”
纪今夕不明白地摇头。怎么收呢?
纪太夫人立刻便明白她的又一个孙女儿也有了自已的心事和心中人,便笑着打趣,“二丫头不是放过纸鸢吗?线一扯,那纸鸢不就会飞回来了吗?”
“可我往往,扯不好线,收不回纸鸢。”
纪太夫人给纪今夕打气,“那就多练。”
纪流光刚回过神,就见祖母一脸打趣的笑,立刻附和道:“对啊,二姐姐,你看,春天不是快到了吗?正好,我和大姐姐有时间,天天陪你放纸鸢。”
“三妹妹说得不错。”纪清波难得调皮地冲纪流光眨了眨眼。
纪今夕淡淡叹道:“好吧。”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纪太夫人与纪流光还有纪清波之间的无声对视。
纪太夫人听着纪今夕小儿女似的烦恼,觉得心中一切的悲痛与哀伤似乎都被抚平了。她不由接着道:“好,那祖母就等着你放纸鸢给我看了,祖母还可以在一旁指导你。”
“谢谢祖母。”纪今夕只得应下。彩衣娱亲,她还是懂的。谁让她最先闯进南山堂,看见了祖母脸上深切来不及收回的哀伤了?
南山堂内一片欢声笑语,纪太夫人很开心。
纪流光三人在南山堂陪着纪太夫人吃了午饭,然后,纪流光去了穆意阁,陪了宁氏一会儿,宁氏一个字也没提纪流光留宿山中庄子的事,只是有些羡慕地对纪流光说:“还是不嫁人的时候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纪流光笑着宽慰娘亲,“有爹爹在,娘亲依然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宁氏想起纪安意,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接着,纪安意便回到了穆意阁。
纪流光很识趣地将娘亲交给了爹爹,带着惜时,离开了穆意阁。
纪流光想到昨日她终是和宁杳杳吵了架,虽然说是因为接到了沈珝的信,但多少有负气离开的想法。因为她不想见到宁杳杳。但是,今日,她回来了,自然还是要去见一见宁杳杳。毕竟宁杳杳独自寄身纪家,她不能让她再添愁思。
纪流光带着惜时,朝依然阁走去。一路上,纪流光和惜时随意闲聊着,纪流光觉得她近日注意力似乎都不在纪府,于是问了惜时很多纪府的事,还有宁氏和纪安意的事,惜时都斟酌着对纪流光说了。两人说了一路,约过了半刻钟,终于来到了宁杳杳住的依然阁。
披雪扶着宁杳杳在院子里随意走着,看见纪流光带着惜时走进来,宁杳杳立刻停下了,她就那样扶着披雪的手,站在原地,等着纪流光。同时,也一动不动地盯着纪流光朝她走近。
纪流光在宁杳杳面前停下,仔细地看了看宁杳杳的面色神情,脸色依然苍白,眼里依然含着愁思,双眸微有点红,不过,此刻温柔的日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整个人相比平时的确更加生动些,纪流光不由高兴道:“宁杳杳,你愿意出来走动,娘亲肯定很高兴。”
“你从穆意阁来?”宁杳杳淡淡地问。
“是,我刚去看了娘亲。”
“你今日来看我,又想告诉我什么?”
“我说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
“不,你没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去山中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宁杳杳唇角泛过一丝冷笑,“不然,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相信昨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沈珝是南王,祖父既然从来没有说出过他的身份,而且又让他在山中庄子养伤,纪流光相信,那是祖父对沈珝的保护。沈珝的行踪不能被泄露。
“那你今日就不该走进依然阁。”
说完,宁杳杳就转过了身,似乎不想再看纪流光。
“好,那我走。”
纪流光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的犹豫。
宁杳杳却忽然转过了身,冲着纪流光的背影大吼道:“纪流光,你说他姓李,是不是?他叫什么?”
纪流光心想,果然宁杳杳是不可能放下司空平的。她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过身,只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他姓李吗?你为什么不再问问那个人他到底叫什么?他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要问他?”司空平的事,她所知的,已经足够了。她原以为,她告诉宁杳杳的,也已经足够了。司空平没有再回明塘,他甚至可能再也不会回明塘,她以为宁杳杳早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帮我问一问,不行吗?”宁杳杳略带哽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纪流光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沉默地看向宁杳杳。
宁杳杳接着哀求道:“我求你,纪流光。”
纪流光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宁杳杳,她也没有听到过宁杳杳求她,她以为她和宁杳杳之间从来不会提起这个字。然而,今天,宁杳杳,为了司空平,向她哀求了。宁杳杳看起来是那么痛苦,可是,她与司空平不过相处了那么一段时间,见了寥寥几面,宁杳杳为什么会那么痛苦?纪流光真的不解,然而,此时,她的心却是痛的。她能清晰地感受她的心的疼痛。
是为了宁杳杳吗?
可纪流光却还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宁杳杳,如果知道了他是谁,你会怎么做?你要怎么做?”
纪流光觉得她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她会再想想,再考虑。
宁杳杳似乎突然被纪流光提出的问题震住了,她仿似在问着自已,也仿似在告诉纪流光,“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纪流光不知心底突然油然而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失望,是怜惜,还是愤怒,她淡淡道:“如果我再去山中,如果我再见到他,我会不会帮你问他。宁杳杳,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个答案。”
纪流光真的不确定。
“我知道了。”
纪流光清晰地看到,有什么似乎从宁杳杳眼底很快沉了下去,也有什么似乎从宁杳杳眼底很快升了起来,彻底笼罩住了她的双眸。
纪流光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安的预感。怀着那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纪流光仓皇地逃出了依然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