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酒筹的游戏,那自然是要喝酒的。
庄子管事可不敢给几位小姐备酒,更不敢给正在养伤的沈珝和徐昴备酒,更何况叶思微叶神医还住在庄子里,他怕自己若备了酒,庄子管事的位置恐怕就保不住了。因此,听说众人要玩酒筹游戏,立刻给众人准备了酒筹,却没有准备酒。
纪流光一听,觉得有点扫兴。
纪今夕当即就闷闷不乐道:“不饮酒,那我们玩什么?”
“大哥,你说呢?”纪流光见庄子管事仍旧候在一边,显然是在等她们的吩咐,她心中想了想,已经有了主意,却还是看向了纪方回。
纪清波随即也附和道:“大哥,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作为纪家孙辈中的最年长者,这个时候,纪方回觉得他的确应该拿出办法来。庄子管事也殷勤地看着纪方回,显然也在等着纪方回的決定。纪方回放眼全席,见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抹紧张的表情,迟疑着道:“我看,不如就……”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纪流光有些着急。她不明白这个时候为什么大哥偏偏就说不出话来了。
纪方回脸上急出了一抹红,“我觉得,不如就——”
“以罚代酒。”
沈珝抬眼扫过众人,平静地道。
听到这四个字,纪方回心下一松,顿时觉得刚才的那种压迫感瞬间消失了,忙笑着道:“对,南……他说的对,就以罚代酒!”
“那罚什么呢?”纪今夕还是有点意兴阑珊。
“二妹妹,想听我说说吗?”徐昴的话仿似就在耳边响起,纪今夕这才想起徐昴就坐在她身侧,是以,她一直都故意地挺直着身子,不敢侧身,也不怎么敢看他。
“表哥,你想说,就快说。”这下,竟是纪方回着急了。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徐昴与纪今夕之间的微妙气氛。
纪清波低头微笑,暗想大哥还真是急了,于是立刻也对着徐昴催促道:“子京表哥,你就快说吧。”细听,语气里隐隐带了几分揶揄。
“大姐姐,如果他想说,他早说了。我看……”纪今夕突然觉得自己今日似乎异常的敏锐,她能感觉到其他人似乎总是在关注着她和徐昴,大姐姐的话里也似乎总是别有深意,以往,她是不可能立刻感觉到的,可是,今日,大姐姐一开口,她似乎就知道大姐姐想说什么了。因此,她忽然又变得有点烦躁了。
“三妹妹,你最聪明,我听你的。”纪今夕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纪流光,目光中带着几分纠结。
席上的焦点变成了纪流光,沈珝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了纪流光,纪流光同他无声对视了一眼,接着,纪流光笑了笑,却不明说,只看了看似乎有些烦躁有些郁闷的的纪今夕,问道:“真听我的?”
纪今夕闷闷点头,“听你的。”
“那就跟我走吧!”
说着,纪流光立刻起身,拉起纪今夕,两人一起离开了。庄子管事立刻跟上两位小姐。
沈珝静默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没有说话。
约半刻钟后,纪流光和纪今夕就一起回来了。而且,纪今夕的神色同刚才有了明显的不同,她一脸笑意,脸上还带着几分狡黠。徐昴双眼一亮,正想开口,忽然见到纪流光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两人眼神一对视,徐昴便立时明白了,旋即转头对着沈珝挑了挑眉,沈珝不动声色地看了纪流光一眼,接着,两人眼中似乎都多了几分期待。
很快,庄子管事便命人将准备的器具和酒算等都一一置办妥当了。
玉匣端着酒筹来到众人中间,纪流光简单说明了一下规则,玉匣端着的正是一套四季酒算签子,共二十根,签子是由黄田玉做的,正面刻着与四季相关的事物及诗句,反面则是抽到此签者要饮的酒分,但因为今日既然决定以罚代酒,反面的签解自然就不能作数了,而必须代之以相应的惩罚。纪流光和纪今夕刚才便是去准备了另外的惩罚。
纪流光的话刚一说完,纪今夕便迫不及待地拉了玉匣来到众人中间,兴致高昂道:“三妹妹说得十分清楚明白,玉匣便是监督,待会若有人待会不认罚,现在就可以退出。”
纪清波见纪今夕一脸急切,连忙笑着问:“那三妹妹,你有想过,谁是第一个抽签的人?”
“自然想过。”
纪流光神色自若,微微侧头,毫不犹豫地看向了沈珝。
沈珝脸上虽然依旧是那样一副淡漠的神情,但欣然应允,“好。”
“那就开始吧!”
沈珝和她,再加上大姐姐,二姐姐,大哥,子京表哥,沈韫,谢夫子,还有赵缉,共九个人。二姐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纪今夕见纪流光看向她,忙笑着冲纪流光眨了眨眼。
纪流光微微低头,笑了。
接着,沈珝深深地看了纪流光一眼,很快便抽出了第一枚签子。
纪今夕连忙目光热切地看向玉匣,玉匣笑着看了看众人,说道:“第一签,春花令,诗为‘春城何处不飞花’。”
“惩罚是什么?”纪今夕忙又问。
纪流光低头想了想,接着便笑了,一抬头,目光又恰好对上了沈珝。沈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纪流光倏地感觉脸一热,连忙用目光示意沈珝注意酒算签子。他是抽签者,看她做什么?
沈珝没露出什么表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看向玉匣。
纪流光只觉心头一松,却似乎又有点失落。
这时,玉匣带着笑的声音终于又响起了,“抽中此签,席上最年长者须回答抽签者一个问题。”
“席上最年长者是谁?”
“怎么……不是惩罚抽签者吗?”
玉匣话音刚落,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纪今夕立刻便瞪了纪方回一眼,有些恨恨地道:“大哥,说不定下一局就轮到你了!”
纪方回立刻不出声了。哼,二妹妹,分明是故意的。难怪她这么着急。只是不知二妹妹到底想干什么?纪方回偷偷抬眼看了看徐昴和沈珝,希望二妹妹千万不要惹到南王。
“那……席上最年长者是谁?”纪清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在两个兴致高昂的妹妹身上转了转,十分配合地开了口。
谢綝和赵缉无声对视了一眼,接着,赵缉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我想,应该是我。”
纪清波微微楞了楞,看见赵缉的目光转向了她,连忙温柔笑了笑,“原来是赵公子。”
纪今夕看着纪清波竟然又对着赵缉笑了,立刻走到纪清波身边,挡住了赵缉的视线,心中却道,果然是你,看我今晚不在大姐姐面前,揭开你的真面目。
“嘉郎,该你提问了。”
徐昴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想,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二妹妹和三妹妹想干什么了。原来,二妹妹与他还是有几分心意相通的,他现在也很想知道今日来庄子里的赵缉到底是什么人呢。
“好。”沈珝淡淡地道:“那就请这位赵公子,说说去岁春日寒食时在哪儿,在干什么。”
咦,嘉郎似乎也看出来了。而且,嘉郎似乎也挺配合的。徐昴一听到沈珝的话,心中立刻欣喜地想道。
“去岁春日……”赵缉只停顿了片刻,“我在南府,越理,为家人守丧。”
原来他当真是南府人。
怎么又一个南府人?
纪今夕看向赵缉的目光仍旧有些不善。
纪流光却暗暗在心底无声地摇了摇头,她的二姐姐,现在才刚开始呢,事情就该一步一步来。恐怕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针对赵缉了吧。
纪流光叹了叹,很快道:“玉匣,春花令,下一个抽签者是谁?”
玉匣道:“年长者对席。”
徐昴听到玉匣的话,似乎很兴奋,马上笑意爽朗地开口,“轮到我了。”
徐昴走到酒筹前,笑意盈盈地抽出了一根签子。
纪今夕牵着纪清波走回自己的坐位,她觉得大姐姐待在她身边,她才能保护好她。她并没有怎么注意徐昴的举动。
纪流光一脸兴味盎然,看向徐昴,“子京表哥,是什么?”
徐昴笑了笑,直接将诗句念了出来,“‘胜日寻芳泗水滨’。”
“玉匣,快找,春色令。”
玉匣立刻有点手忙脚乱地找出了对应的签令,纪流光连忙接过,冲着徐昴狡黠笑道:“子京表哥,听好了,抽中此签,需与共席者一起回答一个问题。”
纪流光看着签令,觉得子京表哥抽得实在太妙了。他的共席者可不就是二姐姐吗?可看二姐姐,现在却似乎还在魂游天外呢。
“二妹妹……”纪清波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纪今夕,连忙推了推身边的纪今夕,她也觉得子京表哥同二妹妹实在太有缘分了。
纪今夕没有应,也没有回过神。
纪清波无奈地冲着纪流光笑了笑,纪流光立即悄悄走到纪今夕身后,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纪今夕,凑到她耳边道:“二姐姐,该你了!”
“该我怎么啦?”纪今夕怔怔回头,看向纪流光。
纪流光笑道:“二姐姐,该你和子京表哥一起回答问题了。”
“什么?”纪今夕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徐昴却道:“三妹妹,你想问什么?”
“那我真问了?”纪流光故意拖长了语调。
纪今夕讷讷点头。
纪流光笑意深深,“子京表哥,二姐姐,可是去岁春日时相逢的?”
“是。”徐昴答得很快,非常配合。
“在哪儿?”纪流光又问。
徐昴正欲开口,纪流光却笑着一拦,对纪今夕道:“二姐姐,该你回答了。”
“在哪儿……”纪今夕喃喃地念着,终于回过了神,然后她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嚷道:“徐昴,你不准说!”
“二姐姐,我在问你呢。”纪流光笑着提醒。
纪今夕直接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总之,就是这样……”一脸躲闪着急的样子。
纪流光看向纪清波,故意问道:“大姐姐满意二姐姐的回答吗?还是二姐姐已经忘记了她刚刚对玉匣说过的话了?”
“反正我已经回答了。”纪今夕开始耍赖。
纪流光转向徐昴,徐昴含笑地看了看二人,道:“三妹妹,就像二妹妹所说,我们已经回答了。我们的确是在去岁春日时相逢的,至于在哪儿嘛,三妹妹可以想想签上的诗。”
“那好吧。”纪流光故意笑着对徐昴眨了眨眼,“二姐姐,我就当你和子京表哥回答了。”
很快,玉匣宣布了第三个抽签的人,是自徐昴往右的第三席,正是谢綝。
谢綝从酒筹中抽出了秋月令,诗为“峨眉山月半轮秋”,提问的人恰好轮到沈韫。
沈韫想着诗中意,正是诗人离开家乡时所作,便问道:“谢夫子,是何时离开家乡的?”
“十九年前。”
谢綝的话却让沈韫忽地楞住了,竟然已经有十九年之久了吗?沈韫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对不起,谢夫子。”
“没关系。”
说完,谢綝便退回了赵缉身边,沉默如旧。
第四个抽签的人是纪方回。纪方回不负纪今夕所望,再次抽中了赵缉,诗为“夏木阴阴正可人”,正是纪流光和纪今夕所定的夏意令。
纪今夕闻声,心情一下子又变得高昂起来了。她带着几分得意,迅速走到赵缉面前,一连问了赵缉四个问题,“你最近可有做过后悔的事?你为什么会对那件事感到后悔?你有没有对不起什么人?之后,你有没有做什么事进行弥补?”
纪流光惊奇地看向纪今夕,“二姐姐!”问得太好了!
纪今夕得意地冲纪流光笑了笑,然后目光又转回了赵缉身上。
“有,因为可能伤害了其他人。”赵缉的回答同样简洁,迅速,“而且因为伤害了其他人,我当然想要弥补。”
“你伤害的人是谁?你想怎么弥补?”纪今夕又立刻追问道。谁让你要殷勤向大姐姐作剑舞,我偏就要问你。
赵缉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纪今夕的咄咄逼人,脸上神情依旧洒脱不羁,“纪二小姐恐怕不识我那位朋友,若有可能,我愿意一生记住他,一生为他驱使。”
“你……说的话可都是真的?”纪今夕似有些被震动,也有些不确信。
赵缉顿了顿,认真点头道:“是真的。”
纪今夕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五个抽签的人轮到了纪清波,而纪清波好巧不巧地竟然又抽中了赵缉。
于是,席间依然是纪今夕和赵缉之间的较量。
纪今夕心满意足地知道了赵缉更多的信息,赵缉,字太宾,南府人,年约二十,平常爱交游,所以行踪不定。去岁年末,得纪安意之邀,如今即将就任仓颉书院夫子,擅辩论,擅书法。
最后,纪今夕终于放过了赵缉。
游戏下半场,就如上半场一样,充满了冥冥之中的巧合。
第十个抽签的人终于轮到了纪今夕,她抽到的是冬梅令,“可有梅花寄一枝”。
说相思,问相思,天寒二九时。典型的冬日诗。玉匣笑盈盈地道:“抽中此令,须指定一人问席中另一人一个问题。”
纪今夕闻言,眼珠动了动,目光从沈珝身上一瞟而过,接着,却对纪流光道:“三妹妹,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沈公子的吗?”
问沈珝?
纪流光抬眼看向沈珝,毫无意外,沈珝也正在看着她,同今日白天时一样的神情,一样的专注。她该问他什么呢?
“你,上一次,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来明塘?”纪流光记得,他们之间似乎从未谈论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他上次来明塘,曾两次受伤;而这一次,又受了伤。她忽然很想知道,南王的身份,对于沈珝,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你很在意?”
沈珝的语气如纪流光所预料的仍没有太大的波澜,就像他一贯与她说话的那样,只是,最近,他和她说话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纪流光不知那是什么,殷勤还是暧昧,她还不太明白。
纪流光回道:“我当然在意,因为我很坦诚。”
“你所见到的我,也很坦诚。”沈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从未在你面前隐藏什么。”
你看到我,我注意到你;你眼中有了我,我眼中也有了你。纪流光,你不敢承认自己内心的悸动吗?
“与人交往,本就不应隐藏什么。”
纪流光觉得她似乎看明白了沈珝眼中的情绪,也似乎听到了沈珝心中的话。因此,她淡淡地回应道。
“三妹妹说得对,玉匣,我们抽下一签。”纪清波见纪流光和沈珝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席间的气氛似乎也变得有点沉闷,连忙拉住纪流光的手握了握,纪流光回头对着纪清波笑了笑,接着便望向了玉匣。
玉匣心中一激灵,忙道:“第十一签,轮到沈夫子了。”
“咦,轮到我了。”沈韫似乎已经期待了许久,说着已经快速站起了身,走向了玉匣。依她的直觉,她早就察觉到哥哥对纪三小姐是不同的,今晚,她终于似乎是看明白了。他的哥哥分明也成了相思中人。此刻,沈韫心中非常雀跃。她走到酒筹前,迅速抽出了一支玉签。
沈韫一看,签上诗为“花气袭人知骤暖”,沈韫略想了想,觉得还真是应景又应时。花香袭人,便知春天来了;同样,相思入心,便没有人不知道自已心中到底藏着谁了。没有人能骗过自已的心的。
沈韫望着玉匣,问:“该做什么?”
玉匣忙道:“由抽签者对席回答其右首第三席的人一个问题。”
沈韫的目光立刻望向自已的对面,这支签竟然又应到了哥哥与纪三小姐身上。
“怎么又是这样?”纪今夕不满的嘀咕。自从她刚才看到纪流光与沈珝之间的情形之后,她就有点不太热衷这个酒筹游戏了。这一次,见沈韫的签,竟然又应到了纪流光和沈珝身上,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于是道:“玉匣,这是最后一签了!”
“二小姐,不认罚吗?”玉匣看见纪今夕的样子,低头笑了笑,竟然难得同纪今夕开起了玩笑。
“认,怎么不认?”纪今夕闷闷道:“不过,就是最后一签,我累了,三妹妹肯定也累了。玉匣,你不累吗?”
玉匣只笑着摇了摇头。
徐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便看向了沈珝。虽然他还很想看看三妹妹到底会怎么问嘉郎,但是,二妹妹心情似乎忽然变得有些闷闷的,那就随了她吧。
沈珝与徐昴相识那么久,当然一眼就明白了徐昴眼中的恳求。沈珝转向纪流光,神色依旧淡漠平静,低声问:“最后一签?”
“好。”纪流光自然不会当众拂了纪今夕的意。
沈珝既然开口了,众人自然不无不可。只有徐昴眼中一亮,早知道嘉郎竟然要三妹妹点头,他就直接问三妹妹了。
“你……何时会离开明塘?”纪流光想起了今天白天时,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告诉过你了,由你决定。”
“我也告诉过你了,我不能决定。”
“嗯。”沈珝竟然挑了挑眉,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所以,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
“……我知道了。”
谁与共良夜,谈笑过三巡。转眼,已将近深夜。
庄子管事自然早已为三位小姐准备好了居所,几乎不等纪流光说完最后一句话,纪今夕便拉着纪流光和纪清波一起离开了。纪方回和管事则留下来善后。
徐昴近日很少见到沈珝,还不想和沈珝分开。于是,两人一起朝沈珝的房间走去。徐昴想到今晚纪今夕的一番胡闹,难得沈珝竟然也没生气,试探着道:“嘉郎,你真的没有生气吧?”
沈珝脸上依然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侧身淡淡看了徐昴一眼,“如果我生气了,你要向我道歉吗?”
徐昴爽朗回应,“当然。我会代她向你道歉。”
“代谁?”
“当然是二妹妹。我代她向你道歉。”
沈珝突然不说话了。
徐昴忍不住心想,难道嘉郎心中所想和他心中所想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嘉郎想要谁来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