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相思曲 第36章 第36章 谁与共良夜（1）

两人相对无言。

一时间，屋子里再次变得无比的静寂。

但是，吊炉的炭火却似乎偏偏想要打破这样的沉寂，越烧越旺，越烧越亮，沈珝不过伸手轻轻拔弄了一下，炭火竟然瞬间就顺着风势直窜了起来，火光再次将纪流光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沈珝那双骨节分明清瘦有力的手上，纪流光怔了怔神，随即，终于又抬起了头，看向了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沈珝。是的，纪流光感觉到了沈珝的注视，她知道沈珝的目光从刚才起便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两人终于又四目相对。

沈珝脸上仍是纪流光早已熟悉的平静淡漠的表情，他嘴角微动，很自然地问道：“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明塘？”

离开？

这两个字刚一划过纪流光的心头，纪流光心底竟无端涌起了一丝伤心。纪流光又怔了片刻，才慢慢开口，“你为什么问我？”

“我不该问你吗？”沈珝说得轻淡，却又似乎十分理所当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再走进叶思微的药坊的。而你，我觉得应该就是能告诉我这个答案的人。”

“你可以问玉匣。”不过顺势说出的话，话里竟似乎带了几分赌气。纪流光本想张口解释，但是看着沈珝依旧平静淡漠的脸，心头蓦地又生出了几分烦躁，于是又自觉地闭了口。反正沈珝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而且，难道她竟然不想沈珝这么快离开吗？纪流光有些讪然。

沈珝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语气里似乎也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婉转，同他一贯的语气十分不同，“我当然可以问她，可她……似乎也不敢再走进我的房间。”

纪流光依旧看着沈珝，目光平静，道：“你也可以问沈夫子。”

“阿韫不懂医术，她为人细心，会担心将意思传达错了，她会更加自责。”沈珝的回答依旧似乎无懈可击。甚至因为提起沈韫，声音里也多了一抹柔和。

“可我……”纪流光视线一顿，目光再次不自觉地看向了沈珝的手，他的手被火光映染，此时似乎不仅泛着几分朦胧，更添了几分淡淡的光泽，她盯了片刻，觉得心中的烦躁似乎淡了一点，才再次抬眼看向沈珝，话里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喟叹，“可我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离开明塘。还有，你的伤，我也不知道什么能痊愈。我只看过玉匣为你熬的药。”

“我相信你。”

沈珝的回答很简洁，语气也很平淡，纪流光听不出他到底满不满意她的回答，只是她觉得，沈珝话中的意思，沈珝似乎有点急切，于是问道：“你想什么时候离开明塘？”

“当然是尽快。”

沈珝是南王，南府有很多事似乎都在等着他，他似乎的确不能久留在明塘。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可是，沈珝的伤——

“我不能做猜测。”纪流光认真道。无论是对沈珝，还是对其他人，她想，她都是不能仅凭猜测去治病行医的。

“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沈珝再次将问题抛给了纪流光。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专注，认真，深切，静默，仿佛此时此地不过剩下了他们两人，也仿佛他们会这样看着彼此直到永远。

“这个问题，你也不该问我。”纪流光淡淡应道。

“你不想与我待在一处？”沈珝的目光仍然没从纪流光身上移开，“还是，你也不想再走进这间屋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今日的沈珝，真是有点……太不同于往日了。纪流光眼中闪过了一抹苦恼，“你的事，当然该你做决定。”

言下之意，这件事，本来就不应该问她。

沈珝最后深深地看了纪流光一眼，终于将目光移向了炭火，“嗯，我知道了。”

纪流光顺着沈珝的目光向下，目光自然又一次不期然地注意到了沈珝拔弄着炭火的手，白皙修长，如玉如璋，纪流光又楞楞地盯了片刻，之后倏地站起，并且很快转过了身，背对着沈珝道：“那我走了，南王……你好好养病。”

说完，纪流光快步走出了房间。纪流光觉得，她不能再待在沈珝的房间了。沈珝的目光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她竟然好似是沈珝眼中……唯一的人。可是，怎么会呢？沈珝明明对她说过的，他不喜欢过于自负的人；而她也不喜欢高傲冷漠的人。

“好。”

沈珝看着那个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嘴角又似乎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浅笑。

反正你还会再来的。

“三妹妹！”

纪流光离开沈珝房间，刚走了不远，就看见纪今夕迎面向她快步走来，纪流光仔细一看，发现纪今夕脸上竟然泛着一抹晕红，不由立刻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笑盈盈地等着纪今夕靠近。

“三妹妹，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纪今夕快步走到纪流光身边，还喘着气，一抬眼，却发现纪流光正一眨不眨地笑着看向她，纪今夕不由迅速别开了脸，不久，又慢慢转过脸来，看向纪流光，发现纪流光竟然还是那样看着她，那笑中依然带着几分别有意味，几分揶揄。纪今夕顿时觉得她的脸似乎更热了几分，手却下意识地拉了拉纪流光的衣袖，佯装恍然道：“三妹妹，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我？”

“二姐姐说得对，我是在等你啊。”纪流光依旧笑盈盈道。果然还是跟二姐姐说话有趣。

“这么说，你知道我会跟着你来庄子？”纪今夕见纪流光没有提起徐昴，心下一松，语气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平时的轻快。莫名地，纪今夕就是觉得纪流光刚才看她的样子就是想打趣她和徐昴。

“当然。”纪流光似乎非常笃定，也非常自信，“二姐姐，最担心我了。我猜二姐姐一定去过流光阁了，那你肯定也知道我和宁杳杳吵架了，二姐姐肯定是担心我，才来庄子的。”

“是啊，我听说后，立刻就和大姐姐去流光阁了，谁知道你竟然都不等等我们。”纪今夕说着，不由略带埋怨地看了纪流光一眼。

“大姐姐也来了？”

纪流光有点意外。

纪今夕这时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拉起纪流光的手，就往前厅跑，“对，三妹妹，你快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大姐姐。”

纪流光被纪今夕拉着，被动地跑了起来，但是她自然不知纪今夕心中想法，一边跑，一边忙问：“二姐姐，到底怎么了？”

“来了一个陌生人，我怎么忘了？大哥肯定不会意识到的，刚才我竟然忘了带着大姐姐一起来找你。”纪今夕似乎有些懊恼，也有些气愤。至于她口中的陌生人，自然指的就是赵缉。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纪流光当然还是不解，不过，她也不打算再问纪今夕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二姐姐就是在躲避子京表哥，匆匆忙忙来找她，可是却忘了大姐姐是第一次来庄子，至于那个陌生人，她待会见到了，当然就知道了。她的二姐姐此时心里定然烦躁得很，所以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纪流光继续被动地跟在纪今夕身后，两人渐渐远离了沈珝的房间。

“那二姐姐，大姐姐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前厅。”纪今夕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那我们去前厅？”

“三妹妹，你跟着我就行了。”

“……二姐姐，你今天来庄子，当真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子京表哥？”

“三妹妹！”

“二姐姐，你为什么突然说话这么大声？”

“三妹妹，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大姐姐吧。谁让你突然提徐昴？”

“……好吧，那我不提了。但是，我们今天总是会见到他的。”纪流光的笑声里依然带了几分善意的揶揄。

……

随着姐妹俩转过了回廊，渐渐地，她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谢綝和赵缉从回廊另一侧走了出来，谢綝看了看纪家姐妹离开的方向，然后指着相反的方向，对赵缉道：“走吧，我们去见南王。”

沈珝房间的门没有关，沈珝也依旧坐在刚才的地方，看着门外的方向。因此，当谢綝和赵缉一出现在沈珝房门外，沈珝就注意到了他们。沈珝眉头微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淡淡道：“谢夫子，你身边的人是谁？”

谢綝和赵缉在门外停了下来，恰好就停在了门槛处。

谢綝同样平静向沈珝介绍，“他是赵缉，赵太宾，南府人，即将就任仓颉书院夫子。”

“是吗？”沈珝的注意力似乎已全然被他面前的炭火所吸引了，他没有再看谢綝和赵缉。

这时，赵缉却主动拱手道：“赵缉今日前来，只为求见南王。”

“你为何要见我？”沈珝伸手拔弄了一下炭火，仍旧没有抬头。

“有事禀告南王。”

回答的人，忽然变成了谢綝。

赵缉和谢綝无声对视了一眼，赵缉微微一叹，不再开口了。

沈珝显然已经知道与他谈话的人变成了谢綝，他的声音里渐渐多了几分愤怒和戾气，“那件事，你为何要告知我？”

谢綝神色依旧平静，语气也依旧淡，“我想，南王定然已经对我的身份起了怀疑。”

“所以，你才决定告诉我？”

炭火经沈珝的拔弄，突然窜起，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啪啦”声。

谢綝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疑和迟疑，“是。”

“那你怎么敢再继续欺骗沈韫，你又怎么敢继续出现在我面前？”沈珝终于愤怒地抬头，目光如火地看向了谢綝。

“我不敢。”

谢綝躬身弯腰，行了一个恭敬十足的门客礼。对于沈韫，他自然再不敢欺骗她，也再不敢连累她，伤害她。

“谢夫子，你真的不敢吗？”沈珝呵斥道。

谢綝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卑不亢道：“是，今日，我会告知南王，所有的事。”

沈珝冷冷睨了谢綝和赵缉一眼，沉声道：“那就进来吧。”

谢綝和赵缉终于走进了沈珝的房间。

另一边，纪流光跟着纪今夕一路小跑着终于到了前厅，也终于看见了纪清波。前厅里只有纪清波一个人，而且，纪清波竟然在发呆。

纪流光顿时也觉得有些惊奇。

“大姐姐，大哥呢？”

急急拉着纪流光来寻纪清波的纪今夕反而没有注意到纪清波的出神，她一跑到前厅，没有见到纪方回，便联想到纪方回肯定是替她去给徐昴送山梅了，心底竟然莫名划过了一丝惊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大哥……”纪清波呢喃着，慢慢转头，看到纪流光和纪今夕都俯身在她身后，殷勤地笑着看着她，纪清波抿唇一笑，故意道：“大哥，大哥替你去给子京表哥送山梅去了啊，刚才不是你将山梅全塞到大哥怀里，然后就跑了吗？”

说着，纪清波笑着对纪流光使了一个眼色，纪流光顿时了然，原来还真的跟她想的一模一样。二姐姐还给子京表哥带山梅来了。想着想着，纪流光笑得越发开怀了。她就觉得，二姐姐和子京表哥其实是很相配的。

“我哪有？”纪今夕语气中又多了一丝不自然，但这次却意外地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一边，避开了纪清波和纪流光的目光，低声道：“我是去找三妹妹了。你看，我这不是把三妹妹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纪清波见纪今夕只管躲着她们，接着打趣道：“三妹妹去哪里了？需要你去带回来？”

“她去……她去……”纪今夕这时才想起她来庄子的目的，她原本是来阻止三妹妹和沈珝见面的，怎么会想到途中去给徐昴折山梅，之后又为什么没有拉着大姐姐一起去沈珝的房间呢？纪今夕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苦恼和闷闷的表情。

纪清波和纪流光又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人故意摇头笑了笑，一前一后道：“二妹妹，三妹妹这不是在这里吗？”

“二姐姐，我不是在这里吗？”

纪今夕终于有些纠结地回过了身，看见纪流光和纪清波两人都一脸笑容，她也爽快笑道：“是啊，三妹妹就在这里。”

纪今夕觉得，只要她不再提徐昴，那么大姐姐和三妹妹就都没有理由再提徐昴了。自然地，她也不会感到烦躁了。所以，她认为逃避不如面对，因此直接转过了身。

三人说笑了一阵。

纪清波和纪流光像是极有默契地果然没有再提徐昴，纪今夕心底终于一松，随即她便忆起了她和纪清波在梅林与谢綝和赵缉的偶遇，接着，她当然也记起了她拉三妹妹来找纪清波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纪清波和赵缉单独待在一起，虽然现在赵缉不在，但是，纪今夕还是认为应该将事情告诉纪流光，于是便拉了拉纪流光，纪流光立刻凑近纪今夕，纪今夕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告诉了纪流光，最后认真道：“三妹妹，千万不能让大姐姐和赵缉单独待在一起。”

“为什么？”纪流光没想到她们有这样的偶遇，可是她有点不解纪今夕的急躁和对赵缉的排斥。大姐姐和赵缉不是才见过一面吗？

“为什么？”纪今夕不想在纪流光面前提沈珝，于是只道：“三妹妹，我就是不想让大姐姐像你一样。”每天只知道往庄子里跑，都不怎么陪她和大姐姐了。

“像我一样？”纪流光更加不解了。

纪今夕十分地理直气壮，“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盯着赵缉。”

纪流光只得暂时楞楞点头。

两人商量完毕，正准备走回纪清波身边，才一回头，两人发现纪清波竟然又在出神了。

纪今夕心急，连忙问：“大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纪清波低头笑了笑，“想刚才赵公子对我说的事。”

“他对你说了什么？”纪今夕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急忙拉了拉纪流光，两人快步走回纪清波身边。

纪清波笑意浅浅，神色间十分坦然，“赵公子说，他是南府越理人，越理当地有个风俗，如果一个人想真诚地对另一个人道歉，应该由想要道歉的人为接受他道歉的人舞一曲剑。”

“咦，这是什么习俗？”纪今夕觉得这个习俗当真有点奇怪。

“自然是移风易俗而已。”纪流光倒并不觉得奇怪。她奇怪的是，赵缉为什么会向大姐姐说起这个习俗？

纪清波很快接着道：“三妹妹说得对。其实，今天在梅林，是我不小心撞到了赵公子，但是赵公子说，应该由他为我作一曲剑舞，向我道歉。只是他今日没有佩剑，便留待下次。”

“什么留待下次？”纪今夕只觉脑子有根弦突然被人折断了，她立刻不赞同地站了起来，一副想要立刻去质问赵缉的样子。

纪流光立刻拉住了她，劝道：“二姐姐，你要干什么？”

“我不想……我不想……”纪今夕一脸的委屈，她不过就是想与大姐姐和三妹妹一直待在一起，怎么总是有人想来跟她抢她们？她委屈。

“二妹妹，你到底怎么了？”纪清波神情里也多了一抹认真。

纪今夕啜泣了几声，然后笑道：“没事。”

哼，她才不要为别人生气难过。不过，谁都不要想和她抢大姐姐和三妹妹。

“真的没事了？”纪清波虽然心中不免还在犹疑，但她也知道纪今夕的确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连忙安抚地拉了拉纪今夕的手。

“大姐姐，真的没事了。”纪今夕感受到温柔的抚慰，连忙也拉过了纪流光的手，笑道：“没事了。”

“二姐姐，你就会吓人！”

纪今夕心情好了，纪流光觉得也该她“调皮”了。她故意嗔怪地看了纪今夕一眼，一副仿佛真的受了惊的样子。

“三妹妹，我吓到你了？”说实话，纪今夕是不相信的，刚才她不过觉得委屈，难道三妹妹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因此，她看向纪流光的目光带着几分犹疑。

纪流光心思却是丝毫不露，只继续道：“可不是。我什么时候见过你一脸委屈说不出话的样子？”

“真的？”纪今夕还是有点不相信。

纪流光连忙凑到纪清波身边开始撒娇，“大姐姐，二姐姐竟然不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啊。”纪今夕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急色，“三妹妹，我真的没有不相信你。”

“大姐姐，我该相信二姐姐吗？”纪流光故意作出一脸受伤的样子，躲近了纪清波怀中。

纪清波连忙安抚地拍了拍纪流光的背，目光却转向了纪今夕，“二妹妹，你说呢？”

纪今夕连忙举手保证，“大姐姐，三妹妹，你们当然应该相信我！”

听到纪今夕说出这句话，早已隐忍多时的纪流光终于再也憋不住了，她在纪清波怀里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

而听到这样的笑声，纪今夕当然立刻也明白了，她又掉入了三妹妹的恶作剧中。当即，纪今夕也不管不顾地赖进了纪清波怀中，和纪流光笑嘻嘻地不断地挥着手，争抢着在纪清波怀中的位置。

纪清波看了看赖在自己怀中打闹不停的两个妹妹，再次无奈地笑了。

“纪大小姐，赵缉他日定会亲自前来，以一曲剑舞向你道歉。”

一片笑闹声中，纪清波脑中却突然再次闪过了刚才赵缉离开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为什么要对她道歉？

他……为什么要坚持对她道歉？

梅林中，明明是她撞到了他。纪清波真的非常困惑，所以，刚才她才会一直出神。

看他的言谈举止，他似乎是个爽朗洒脱，不羁无拘的人。他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纪清波又陷入了失神中。

那一日，纪流光、纪清波和纪今夕在庄子里留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庄中管事更特意备了丰盛的宴席。

因沈珝和徐昴有伤在身，不宜过多走动，他们在宴席间玩起了酒筹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