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纪流光没有再去山中庄子。她每日留在纪家,或陪着纪太夫人,或陪着宁氏应酬,或与纪今夕和纪清波说笑玩耍,看似一副好像完全忘记了山中庄子的样子。
看到纪流光这个样子,最高兴的莫过于纪今夕了。她觉得三妹妹不去庄子里了,也就不再会与沈珝有什么关系。每日同纪流光、纪清波赖在一起,纪今夕确是一副真的忘记了徐昴受伤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二,纪今夕已经有五天没有去山中庄子了。
然而,就在这日,宁杳杳却久违地走进了流光阁。
直到看到宁杳杳走进她的房间,纪流光才恍惚记起,自从除夕那晚过后,她与宁杳杳就没有再见过面了,就连在穆意阁也没有碰到过,仔细想想,她们竟然已经有十一天没有见过了。若非宁杳杳主动来找她,她竟然也没想过去看宁杳杳。是因为沈珝告诉了她有关司空平的事,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宁杳杳,还是因为她……完全忽略了宁杳杳?看着宁杳杳仍旧如同先前忧思苍白的面容,纪流光心中竟然没来由地闪过了一丝心虚。
“我来看看你。”
宁杳杳直接而冷静地说出了她的来意。
“哦。”
纪流光仍旧低着头,略有些恍惚和沉默地看着地面。
宁杳杳看见纪流光这个样子,直接走到纪流光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便不再开口了。
室内,忽然没了声响。
纪流光觉得今日宁杳杳竟然没有反驳她的话,也有点异常。她又在心中思虑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宁杳杳。
“宁杳杳,你还记得范岫吗?”
“记得。”宁杳杳的回答很简洁。
不错,宁杳杳当然记得,因为她记忆力一向很好。所以,如果她不想忘记某件事或者某个人,那么,宁杳杳应该会记得那件事或那个人很久,很久。她明明早就知道,她明明也应该在沈珝将事情告诉她的那一天,就将司空平的事告诉宁杳杳。上一次,她明明就做了决定,为了不让宁杳杳忧思多想,她会将她所知的司空平的事及时告诉宁杳杳,她这几日为什么没有去找宁杳杳呢?纪流光心中有些空空的,乱乱的,不过,眼下,她似乎不应该再迟疑了。
“宁杳杳,司空平要娶妻了。”
纪流光话音一落,宁杳杳忽然就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愤慨地看着纪流光。
“而且,他要娶的人是……范岫。”
纪流光想,范岫是濮阳候府小姐,既然司空平即将娶范岫,那么,宁杳杳应该已经能够猜到司空平可能的身份了吧。
宁杳杳直视着纪流光,仍是一脸的愤慨,“他要娶……范岫?”
“是。”纪流光回避不了宁杳杳灼烈的眼神,因为她从没见过宁杳杳用这样带着侵略性的眼神看她。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纪流光诚实道。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可靠的人,告诉我的。”
“是谁?”宁杳杳唇边突然浮起了一抹讥笑,“是你近几日去山中见的人吗?”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山中?”纪流光心中忽地一紧,她也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同宁杳杳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彼此。
“我怎么知道?”宁杳杳凄凄地笑了笑,笑中依然带了一抹讥讽,“因为你的举动本来就很可疑。”
纪流光本能地反驳道:“我的举动可疑,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如果宁杳杳都能知道她经常去山中庄子,那么,沈珝和子京表哥在庄中养伤的事呢?纪流光心中忽然变得有些着急。
宁杳杳也立刻讥笑地驳道:“我为什么要早点来告诉你?”
“如果你早点来告诉我,我也会将司空平的事告诉你。”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并不想知道的事?我为什么要听你说,我不想知道的事?”宁杳杳脸上神色越来越痛苦,语气也越来越激愤,“纪流光,你为什么要将事情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纪流光似想辩解,“我的本意不是——”
宁杳杳却突然大声地打断了纪流光,“不,你的本意就是想让我痛苦。”
“我不是!”纪流光被宁杳杳的话一激,声音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宁杳杳却笃定道:“你是!”
“难道你想让我瞒着你司空平的事吗?宁杳杳,你明明知道你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距离,你为什么不放下?”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无论放不放下,那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说到最后,两人都越来越不顾一切,越来越声嘶力竭。
惜时领着门房的下人走进流光阁,听到纪流光房间内的声音,连忙向房间的方向跑去,临到房间门前,惜时却又有些迟疑地停在了门前。
纪流光和宁杳杳看到惜时出现在门前,两人竟一致地停止了争吵,然后一致地退回了各自身后的椅子上。
“三小姐……”惜时只得在门前低声唤道。
“什么事?”
纪流光和宁杳杳都双目冷冷地盯视着彼此,两人都在慢慢平复心情,也都有点心不在焉。
“三小姐,有人给你送了拜帖。”
纪流光没回话。
惜时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将拜帖递给了纪流光。
纪流光接过拜帖一看,竟然来自沈珝。她迅速不动声色地看完,然后径直站起身,直往外面走去。
宁杳杳见纪流光竟准备直接离开,迅速地跟在她后面,毫不顾忌地大声问道:“纪流光,司空平到底是谁?你不说出来,就准备离开吗?”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纪流光语声淡淡,并没有停下,也并没有转身。
“你不说,就算了!”
宁杳杳显然还在生气,说出这句话后,就径直越过纪流光,往流光阁外去了。
纪流光看着宁杳杳赌气离开的背影,想着刚才同宁杳杳的激愤争吵,心中到底还是觉得既然说了,就应该将事情说清楚,于是,立刻对着宁杳杳的背影道:“宁杳杳,司空平,他姓李。”
宁杳杳脚步顿时一僵,她转身,冷冷地倔强地看着纪流光。
纪流光道:“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
宁杳杳闻言,决绝转身,大步地跑出了流光阁。
纪清波和纪今夕听闻纪流光和宁杳杳吵架了,两人来到流光阁,不料纪流光已经拿着沈珝的拜帖离开了纪府。纪今夕知道送来拜帖的人竟然是沈珝,心下立刻又起了一阵愤然,她不管不顾地拉着纪清波也立刻离开了纪府,直奔山中庄子。
“二妹妹,你在哪儿呢?”
“大姐姐,我在这边。”
远远地,纪清波听到了纪今夕的回应,她不由低头笑了笑,准备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却不由想道,最近,二妹妹和三妹妹似乎都有点怪怪的,不仅难得见到她们,二妹妹竟然会想到来折山梅,也不知道二妹妹到底是为谁折的山梅?
纪清波怀里抱着满簇的浅粉深粉的山梅,想着想着,渐渐出了神,而后,又因为没有留心靠近她的脚步声,以及迎面走向她的那个人,最后的结果,纪清波毫不意外地,楞楞地撞上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有一双十分灿亮夺目的眼睛,眼里迸射着张扬的锐气,五官深刻,肤色不如身旁的谢綝白皙,他一袭宽袍广袖,若非手上拿着一面罗扇,纪清波觉得她撞上的人似乎更像一位游历江湖的侠士,而站在他身旁的谢綝则更像儒生。
“抱歉,我撞到了你。”
纪清波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向年轻男子道歉,为她刚才没留神的举动,也为她直接的注视打量。
“没关系。”
年轻男子似并不在意,也并未见怪。纪清波心头蓦然一松,难得撞上了不怪她撞上他的人。眼前的人,听声音,也像一位四处行走的侠士,自带一股疏朗豪放。难怪不和她一般见识。
这时,谢綝却忽然对身边人道:“太宾,这位是纪大小姐。”
被称为“太宾”的人楞了片刻,然后很快同谢綝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能懂的表情,接着,忽然郑重地对着纪清波作揖抱拳道:“纪大小姐,该是我更应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抱歉,纪大小姐。”
“不,你……是我没留神撞到了你。”纪清波有点惶惑地看着谢綝和“太宾”,她不太明白谢綝刚才的话,也不太明白年轻男子为何忽然要郑重向她道歉。
“太宾”并没有解释,反而莞尔大笑道:“嗯,这也是事实。”
“嗯?”
纪清波更加不明白了。她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希望她能为她解惑,然而,年轻男子却再也没说话。
就在这时,纪今夕喘着气的声音慢慢靠近了三人,“大姐姐,你为什么不去找我?我们快去庄子吧——”
“谢夫子?”
纪今夕楞了片刻,然后很快地跑到了纪清波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略带警惕地看着谢綝身边的人。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人?难道她不仅要看好三妹妹,还要看紧大姐姐?也许出于直觉,纪今夕觉得谢綝身边的年轻男子看向纪清波的目光似乎有点不同。
谢綝见到纪今夕也抱了满怀的山梅,于是问道:“纪二小姐,是为子京折的山梅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子京最近每天都在期待。”
“他在期待?”纪今夕故意装作没有听出谢綝话里的殷勤,“期待什么?我听说,玉匣每日都会来帮他折的。”
“是吗?那纪二小姐不是为子京折的山梅,难不成是送给沈珝的?”
“不是!”纪今夕断然道。她怎么可能为沈珝折山梅,她现在只想沈珝赶快离开明塘!
谢綝带着几分别有意味说道:“哦,那是为了谁呢?”
“你不用知道。”
说完,纪今夕就想拉着纪清波离开。这位少年老成的谢夫子竟也这样会调侃人,不要以为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故意”。
纪清波连忙抱歉看了看谢綝和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她倒是还很想继续听听谢綝和二妹妹的对话,原来二妹妹和三妹妹最近常来山中庄子,而且子京表哥和沈珝就住在山中庄子,谢夫子似乎也是……难怪二妹妹今日要来折山梅,原来是为了子京表哥!
“纪大小姐,我是赵缉,赵太宾,抱歉了。”
“没关系的,真的。”纪清波没想到赵缉会这么郑重在意,连忙摇了摇头。
纪今夕有点不耐,回身瞪了赵缉一眼。
谢綝这时却又道:“太宾,我们正好可以一起走,我想,我们同两位纪小姐的目的地应该是同一处。”
“他是谁?”听了谢綝的话,纪今夕更加不耐了,指着赵缉,直接便问:“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去?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啊,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纪二小姐没听到吗?”谢綝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又加了一句,“不过,有一句,他倒忘了,他是新到仓颉书院的夫子,纪二小姐,大可放心,他绝不会泄露徐昴和沈珝的消息。”
“哼!”
纪今夕冷哼了一声,然后转身拉着纪清波就走了。没想到,谢綝竟然也是这样的人,真是可恶。
纪今夕和纪清波的背影在满天的落花中渐渐走远。
而后,谢綝和赵缉才慢慢跟了上去。
“希文,想不到你也有八卦的时候。”
“太宾,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徐子京的念叨,这几天,我快被他烦死了。”
“是吗?徐昴是这样的人吗?”
“对,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那沈珝呢?”
“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哎,你怎么还是这句话。别人不都说你少年老成,稳重自持吗?难不成是我太久没见你?”
“如果不是我追你到京都,你恐怕也不会离开吧。那你怎么可能在明塘见到我?谢綝话里忽然多了一丝愤怒,“赵太宾,以后不要再擅做主张。不然,我立刻写信给舅舅,然后让人直接送你回南府!”
赵缉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叹,才问道:“那你呢?”
“我自然也要回南府。”
“你还是准备跟着沈珝回南府?”
“是。”
“为了沈韫郡主?”
“……”
“赵太宾,你不也这么八卦?”
“当然,咱们彼此啊!”
……
四人一起回到庄子。
纪方回见到四人一起回来,当然觉得惊讶,然而,不等纪方回开口说话,纪今夕已抢先走到纪方回身边,直问道:“大哥,三妹妹呢?”
“你问三妹妹?”纪方回似乎有点好奇。
“怎么没见到三妹妹?”
“你是为三妹妹来的?”
“不然,我是为谁?”
纪方回指了指纪今夕怀里的梅花,殷勤笑道:“我还以为是子京表哥。”
“正好,你将这些梅花都拿去给他,我去找三妹妹。”
说着,不等纪方回反应,纪今夕已经转过回廊,直奔庄子里面去了。她记得沈珝的房间在哪里。
纪方回看着风风火火直奔沈珝房间而去的纪今夕,有点困惑地看向纪清波,“大妹妹,二妹妹到底怎么了?”
纪清波低头嫣然一笑,“大哥瞧着二妹妹是怎么了?”
“二妹妹不想见子京表哥?”纪方回有点不太确定。
纪清波轻笑摇头。
纪方回讪笑地求着纪清波,“那是怎么了?不会是又生我气了吧?”
“那就要看大哥有没有惹二妹妹生气啊!”
纪清波再次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还真是迟钝,刚刚二妹妹将山梅塞给他的时候,都不敢看他,耳朵还变红了,大哥竟然没有注意到!二妹妹分明是怕被人注意到,所以才“逃”了嘛。看来二妹妹和子京表哥之间一定发生了有趣的事。纪清波低头悠然想着,浑然没有注意到赵缉一直在无声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浓重的歉疚。
沈珝房内,纪流光见沈珝一声不响地将药都喝了,接过药碗,放回托盘,然后便又坐回了火炉旁。
纪流光没想到,沈珝给她送拜帖,竟然是因为叶思微。
叶思微不想见沈珝,而沈珝同样不想见叶思微,玉匣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沈珝就向叶思微提议,让纪流光来给他诊治,仍然可以作为叶思微对她的考核。
两人就这样没经纪流光同意,私下达成了协议。
纪流光一来到庄子,玉匣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拉扯着就将纪流光给拽到了沈珝房间。
沈珝和叶思微之间,到底是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关系变得如此恶劣,你不见我,我不见你?
纪流光着实有点好奇,这两人也不像会是不顾理智冲动撒气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你在想什么?”
沈珝的声音传进纪流光耳中,纪流光抬头看向火炉对面,发现沈珝竟然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正随意拔弄着炭火。纪流光不由看向沈珝的手,发现沈珝的手映衬着炭火的微光,竟似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而那格外修长的五根手指就在那光晕里淡淡拔弄着,清瘦却有力量,让人不由想要更加靠近,驻目以观。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纪流光大方抬头,并没有回避沈珝的目光,“你与叶思微不想见彼此,为什么最后会牵扯到我?”
“你不想来?”
“我不能每日来庄子。”纪流光无法不在意宁杳杳的话。
“有人发现你来这里了?”
纪流光认真点了点头。
沈珝却道:“无所谓。”
“那你能告诉我,你和叶思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纪流光觉得沈珝可以不在意,但是她必须在意。因为她不想成为罪人。所以,她决定,先弄清沈珝和叶思微之间的事。
“可以。”沈珝回答仍旧是一贯的简洁精当。
纪流光隔着炭火的微光,静静地看着沈珝。
沈珝没有丝毫迟疑,直接道:“不过是,我们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纪流光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
“我该怎么相信?”纪流光不觉得沈珝会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那句话的,那像极了在撒气。
“你可以不相信。”沈珝拔弄炭火的动作顿了顿,纪流光的视线顿时又被那双蒙着光晕的清瘦双手给吸引了,沈珝深深地看了纪流光一眼,接着继续道:“但是,叶思微说了,他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
“你可以出去。”
“我也不会再踏进他的药坊。”
纪流光在心中无奈叹气,口中却道:“为什么?”
“因为他和我都讨厌看到对方。”
问题又绕了回来。
纪流光索性直接低头看炭火,不再理沈珝了。她想收回她刚才的话,这分明是沈珝和叶思微两个人在斗气,关她什么事?
这当然与你有关,而且,事情的起因就在于你。
沈珝心道。
因为叶思微知道,我不想让你跟他走,或者他带你离开;而我,同时也知道,只要你成了他的弟子,他一定会很快就带着你离开。因为这是纪老太爷希望看到的。叶思微想带你离开,我当然讨厌他;你很优秀,但我却不想让你成为他的弟子,他当然讨厌我。